初平四年的夏天来临了, 带着滚滚热浪与苍白炽烈的阳光,剥夺了这片大地接受雨露的权利,因此这个夏天就不免令人觉得很辛苦。
但是作为一条怎么晒也晒不出更多水分的咸鱼, 她的日子过得倒是还好。她将隔壁的一套小院落也租了下来,扩展了一下地盘, 于是大家都有了自己的卧室,她也终于可以在家里烧点水洗洗澡。而后又在城外开垦了一片田地, 考虑到春天雨下得就不多,她没种粮食, 而是种了些甜瓜。
现在瓜田每天都在充足的阳光直射下疯狂进行光合作用,积累淀粉, 准备让果实变得更加甜美动人一些, 再考虑到这个时代想吃点甜度足够高的水果很不容易, 这片田地就寄托了她很大的期望。
平原城民风勉强还凑合,并没有很多偷瓜的人, 但这时代野生动物太多, 比如说豫州丛林里还有大象出没,因此这片荒原上也免不了各种偷偷跑来吃瓜的小动物。
她要是晚上有班,就白天来守瓜田, 晚上让李二住这;要是有其他更夫替了她, 她就夜里来守一守,顺便拎起黑刃,四处抓一抓猹【
瓜棚搭得很仔细,同心身体已经好了许多, 因此还跑过来帮忙收拾了一番,有挡雨的油布,有驱蚊虫用的香炉, 有做饭用的锅碗瓢盆和干柴,还有一张睡起来很凉爽的竹席。
大家怕她守瓜田无聊,还纷纷出了主意。
同心建议她守夜时做点手工活,比如挖几个陷阱,打两只兔子回来;
董白建议她守夜时读读书,《尚书》《礼记》读不进去,《诗经》《春秋》多学点也不丢人;
四娘建议她守夜时溜达溜达,时不时跟其他在田里守夜的农人联络一下感情;
李二建议她守夜时练练箭法,在田里树个靶子打也行;
小郎建议她守夜时拍一拍瓜,挑个熟的带回来;
今晚也是个群星璀璨,没半丝乌云的夜。
她先挖了两个陷阱,然后在城外的这片农田里溜达一大圈,跟农人搭搭话——但是她这俩月一直没脱离都市怪谈的身份,因此农人同她说话时小心翼翼,她也就知情识趣地赶紧走开了。
回瓜田拿起《诗经》读了一会儿,感觉有点饿,正准备拍一拍瓜时,远处忽然传来了马蹄声响。
已近子时,谁会这时候跑过来?
她拿起长弓,搭了一支箭,但未曾开弦,只是向着传来马蹄声响的那一片丘陵处望过去。马蹄声越来越近,于是那名骑士也就从黑暗中慢慢显现,向她行来。
虽然是夏天,但这人一身铠甲,捂得颇为严实,背着长弓箭囊长/枪,腰间又携刀佩戟,再加上身边还有两匹从马,一整个人间兵器的架势,就只是看不清脸,因为那张脸上半截十分肮脏,下半截又毛茸茸乱糟糟,单将这个脑袋拎出来比一比,也不知道该比鲁滨逊还是星期五。
但陆悬鱼毕竟是个自诩心地善良,老实厚道的姑娘,因此她打量一番后,决定在心里称呼这个骑士为猕猴桃。
看他这身装束就知道不可能是什么山贼,因此她收了弓箭,走上前去,以免这人勒不住马,一头扎进她的瓜田里,“将军何往?”
“此处可是……”猕猴桃勒了马,喘匀了一口气,才终于开口,“此处可是平原城?”
“是平原城,”她点点头,“将军要进城吗?”
猕猴桃长吁了一口气,从马上翻滚下来,“我便要进城,也须等明晨才行,小哥为何在此?”
“那片瓜田是我家的,”她指了指,“这时候瓜快熟了,我得防着那些畜生偷瓜吃呢。”
他顺着手指望了望,于是视线定在瓜棚处了,“我赶了三天的路,鞍马劳倦,可否在你那瓜棚里歇一歇?”
她挠挠头,见猕猴桃伸出一只还止不住痉挛的手准备从罩袍里摸点钱出来,赶紧制止了他。
“将军赶路辛苦,歇一歇又不打紧,不要钱的。”
猕猴桃姓太史名慈,青州东莱人,来此寻刘备有件十分要紧的事,但具体什么事,他就不肯说了,当然她也不是很好奇,但光看他这身脏兮兮的打扮就知道这一路极其辛苦。
……不仅辛苦,尤其醒目的是他那一脸的络腮大胡子竟然还被烧焦了一块儿,极其惨不忍睹。
再考虑到他这一路跑得这么快,到了城下却不强求立刻进城,她觉得这人必然不是公孙瓒属下,多半是哪个跟刘备交情不太深的诸侯,没有什么能半夜进城的令牌,也没有能让守城士兵半夜把备备拽起来的响当当名号,因此只能在这里等到天明。
她领着他走这一路上动了点恻隐之心,待到了棚子里,她又去田间的井里打了桶水回来,请他简单洗洗脸。
猕猴桃看了看她背后的弓,又看了看棚子里的这些摆设,“多谢郎君。”
……虽然又脏又邋遢,但这人观察力还颇敏锐。她正这么想时,猕猴桃伸手向桶里,舀了些水,开始喝。
……越喝越快。
“……将军你是不是渴了?”
那张脏兮兮的脸抬了起来,虽然看不清神情,一双眼睛却坦荡得很,“见笑,我已经一天一夜不曾用过水米。”
……她有点后悔刚刚没收他钱。
同心煮了一罐肉汤,又给她带了些麦饼,现下支锅将肉汤烧开,再将麦饼掰碎了扔进小锅里,猕猴桃那双眼睛就一错不错地盯着这锅汤饼了,看得那叫一个认真,她想了想,又在田里走来走去,翻出了一个感觉熟得差不多,原本准备第二天带给小郎的甜瓜。
“郎君盛情,无以为报……”他又一次开始伸手去掏钱,被她制止了。
“你既然是来寻令长的,请你吃一顿饭,吃个甜瓜也没什么。”
虽然此时刘备已经升迁为平原国相,理论上可以辅助郡守管理十县,但考虑到公孙瓒和袁绍刚把这附近打个稀巴烂,管辖范围其实也没增加多少,因此老百姓还是习惯喊他令长,刘备自己听了也不生气,笑呵呵地也应了。
猕猴桃风卷残云一般抱着碗干掉了大半罐汤饼之后,终于有功夫接上她的话了。
“郎君这一餐,难道是为玄德公?”
“总不好让你一个外人说这里人不热情不好客。”她无所谓地说。
猕猴桃思索了一番,看向她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探究,“既如此说,郎君如何看此城之主?”
……不如何,六月里袁绍和黑山军张燕打成了一团,于是刘备可以稍歇一口气,但他的带头大哥公孙瓒又回头去打自己的合伙人刘虞了,因而这位新任平原相又开始忧心忡忡。虽说他的胡子不太茂密不敢随便拔,但是发愁时挠一挠头发总是可以的,因此县府里的人总能见到刘备在那里挠头发的画面,特别微妙。
……扯远了,她言简意赅地回了一句,“令长是个好人。”
猕猴桃微微愣了一下,“好人?”
她点点头。
于是那一团毛茸茸当中咧开了一张嘴,“郎君是至诚君子,必不欺我一个外人,既如此说,我心便可宽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