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张端正而淡漠的脸上仍是无动于衷,但终于回应了她的话。
“你若想支些粮食,寻郎中支了便是,”这位都亭侯抬眼看了她一眼,甚至漫不经心地笑了一笑。
“任凭朝廷出什么律令,”吕布说,“都不会亏待了我们并州人的。”
这个夏天热得让人受不了,但也并不算太长,没让长安百姓额外再受什么煎熬。但当秋风起时,人们才惊觉,这一夏天竟然未下过几滴雨。
这与六月间的地震联系在了一起,街头巷尾都在隐秘地流传着太师失德,因而上天震怒的传言,据说董卓也为旱灾与地震所震慑,不得不将青盖金华车改为皂盖车,以示谦卑自省。
……虽然自省,但并没有停下铸小钱的脚步。当然,到了九月份时,不管他铸不铸小钱,大家都不在乎了。
长安街头上已经看不见卖东西的人了。
按照太师的命令,店铺的门是必须打开的,否则将要被治罪,但大敞四开的店铺里光秃秃的只有货架,有些店铺怕货架被抢了去,连货架都撤下了,于是就只剩下空荡荡的一间屋子——真正的家徒四壁。无论你是想买一斤饴糖,一捆木柴,一袋粗盐,还是一斛粟米,你尽可以想象,但你什么都买不到。
当然市廛也还热闹着,虽说已经没有卖柴米油盐的商贾,好歹还有奴隶贩子,而且货源颇充实,这一次卖的不再是长安城外无家可去的流民,而是长安城内的百姓了。
人人都在流传那些奴隶有多便宜,一石粟米能买一家四五口,当然老的不要,专要那一对夫妻,带上两三个儿女,这听起来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大甩卖!
……但如果与此时的粮价比一比,似乎也没那么便宜了。
“那粮价究竟多少?”一个街坊听了李二这样声情并茂的讲解,不禁问了出来,“前些日子我听说竟要三千钱一石?!”
李二摇摇头,“再猜。”
“……五千钱?”
“再猜。”
“难道已至万钱?!”有人这样惊呼。
于是李二伸出了一只手掌,摆了一摆。
“五万钱?!”
“五十万钱!”
这一条街上所有人加在一起,未必能凑出五十万钱……其中羊家还得拿个大头。
“五十万钱,”李二诡秘地摇摇头,“有市无价。”
五十万钱的奴隶应该是什么样的?谁也想不出来,但再愚笨的人也能意识到,长安城里已经见不到新粮了。
大家私下里互相会易物换物,用一匹布换两斤粮,又或者用半钧粟米换两斤肉,羊家的猪已经全部都宰杀掉,趁着今岁不下雨,特别干燥的好时节晒成了腌肉,没人去问腌肉什么价,街坊们一致认为价比黄金。
陆悬鱼曾经算过一笔账,当粮价叫到五十万钱一斛时,哪怕支付的全部是董卓的小钱,那也差不多有500公斤铜钱了,用30公斤粮食换500公斤的铜,这明显是很划算的买卖。
但没有人会卖自己的粮食,因为董太师从两个方向将这条路给堵死了。
他先是在这个歉收之年大肆囤积粮食,运进了自己的郿邬里,市井间不太恭敬的传言称,郿邬积谷足为三十年之储。而后又下令司隶校尉刘嚣大肆捉拿违法犯罪或者有违法犯罪嫌疑的人,包括但不限于“为子不孝,为臣不忠,为吏不清,为弟不顺”的人,投机倒把的人,囤积居奇的人,卖粮时订高价的人,不想收小钱的人等等。
唯一的那点慈悲则是董太师不会抓饿死在街上的人,每天清晨陆悬鱼出门去都亭侯府打卡签到时,都能在路边看到几具,晚上基本会被小吏们清理干净,待到第二天清晨再换一批新的。
那些不肯死在家里,非要饿毙在路边的长安百姓越来越多,多得令贵人们也感到头疼。
到了九月间,董太师似乎也听说了这座都城里发生的一切,并且做出了一点行动:
他将自己的家眷送去郿邬,不令她们看到长安城内令人悲伤的这一幕幕。
东三道上家家户户的存粮多少还有一点,只是谁也不敢多吃。眉娘子也不再酿酒,在听过许多个盗匪兴起,四处入室抢粮的流言后,她甚至几个晚上都不敢入睡。
见了她那憔悴的脸,有邻居这样打趣了一句。
“怎么,眉娘子是怕又被劫了去?”
“我倒不怕自己被劫,”她那两只黑眼圈儿一点笑意都没有,嘴角却翘出了一个酒窝,“我怕家里那点口粮被劫。”
这大概算是个笑话,但谁也不觉得好笑,半晌之后,还是出来打水的同心安慰了一句。
“再过一阵子就好了。”
谁也不知道“一阵子”是多久,但所有百姓都清晰地意识到,某种意义上讲,长安变成了一座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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