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魂魄离了体,晃晃悠悠,飘飘荡荡,一次又一次回到刚刚那片战场上。
大将军一个人!她只有一个人!
她将数千贼兵包围了!
当她从容不迫地挥剑时,她像是扑进羊群里的苍鹰,像是碾过蝼蚁的巨象。
这世上不存任何能抵挡她的剑的东西,也不存剑术能高过她的剑客。
那不是“人”能拥有的剑术,更像是神明在她的身上,亲自握住她握剑的手。
亦或者她本身就是一位神明。
……可她怎么会是神明呢?
神明怎么会动不动就往袖子里塞一包饴糖,没事就掰下来一小块吃,吃得满手都是糖汁后甚至还舍不得洗手!还要鬼鬼祟祟地往左右看一眼!有人看她!她就默不作声地洗手!没人看她!她就偷偷舔一下自己的手!
什么神明会穷酸到这个地步!
什么神明会蹲在田边和一群农人一起揣手手唠家常,唠开心了还嘎嘎大笑!
……那才不是神明。
城外的兵士在忙碌着清理尸体,收缴武器辎重,城门处进进出出,热闹非常。
但也不是没有闲人。
有农民凑过去,很是热心地要帮忙挖坑运尸,当然,干这些活是没工钱的,但他们不在乎,那些贼寇身上也有几件不知从哪抢来的好衣服,足以抵了工钱呢!
他们一边从自家取来,或是从邻家借来工具,一锹一铲地挖土,一边偷偷地聊起刚刚的事。
他们讲起那位大将军挑过来的羊粪质量很好,一看就是个干惯了农活的人;
他们又讲起她蹲在他们身边时讲的那几个笑话,其实一点都不好笑!但他们听得懂,记得住;
他们又讲起她身上的衣服,脚上的草鞋,讲起刚刚从士兵处听来,说她在打完这一仗后,蹲在那里搅动羊粪,却被赶过来的将军误以为是黔首,粗声粗气地训斥的笑话;
这笑话实在是比她讲的笑话更可笑,他们绘声绘色,手舞足蹈,说到夸张处,一群人就哈哈大笑起来!
嘿嘿,她这个笑话很好,现在变成他们的了!
他们咀嚼着这个笑话,阳光下的汗水没有流进鬓间,没有流进丝绢中衣里,而是划过膀子,落在泥土里。
流着汗,干着活,心里却觉得更加有滋有味,他们在一遍遍的咀嚼中,似乎觉得那个蹲在田边玩屎,在报出身份后给冀州的将军吓得脸色煞白的是陆廉,也是他们自己。
他们原本是被贵人踩在脚下,与泥土无异的人,却在此时感到了一股报复的快意,这股快意在胸中一次又一次汹涌着,涤荡着,渐渐又化为一股全新的感觉。
那不是名满天下的冀州刺史、骁骑将军、乐陵侯陆廉,那是夕阳西下时,肩上挑着扁担,与他们并行回家,路上还要再叽叽呱呱讲几句废话的,傻乎乎的陆家女郎。
秋耕开始时,周围有头有脸的贼寇已经被清剿得差不多,负隅顽抗的是少数,更多的贼寇跑过来,低声下气地求她收留。
司马懿很矜持地接待了他们,挑挑拣拣,签订了屯田协议,将收缴来的官牛和农具种子借给他们,让他们去开垦那些荒废得不太久的田地。
这种行为并不是完全没有风险,因为逃走的百姓陆陆续续回来了,有些发现自家田地被别人开垦了,就哭哭啼啼地跑过来要大将军给个公道。大将军要是不在乡府,他们就去田里,去林间,去卖饴糖的摊前堵她,然后等她狼狈逃回乡府,动作迅捷地推出仲达先生来顶缸。
“大将军此举,”司马懿声音冰冰凉,“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
“孔明先生不在身边,田国让也不能随便离了青州,”她说,“我只能依靠你了。”
虽然上司看着不像人君,也不像神明,但仲达先生听了这话还是没忍住,嘴角翘起来,弹一弹发冠,昂首阔步准备去处理百姓间的庶务时,忽然有亲兵跑了过来。
“大将军!乐昌令、元城令、顿丘令前来拜谒!”
司马懿脚步一顿,又惊又喜地看向她!
她据城驻军平贼,原是袁氏之敌,但今日附近这几个原本忠于袁尚的县令一起跑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大将军!大将军快出门迎接才是!快!快出去!还有!还有一定要记得热情些!嘴甜些!切记切记啊!
大将军有些吃惊地搓了搓手!
嘴甜些!她记住了!
刘备坐在上首处,恍恍惚惚地看着他挽着手,牵进来的降将。
是降将,也是千金马骨,意义非常。因此他听说他们来了,原本心里已经想好了一套极限拉扯,拉拢人心的招数。
但似乎发生了什么非常诡异的事情,帮他将这些程序都免了。
吕旷吕翔满面笑容地坐在那里,恭谦非常,讨人喜欢极了,一点也不试探什么禄米爵位,薪水待遇这些东西,他们好像是自带干粮,全心全意投奔明主来的!
他们甚至还讲了自己为什么对刘备这样有信心!
因为!
“大将军一席教导,令我一人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刘备的眼睛就睁圆了!
下首处静听的文臣武将们眼睛也睁圆了!
两个浑然不知自己在讲什么虎话的将军还在热情洋溢地恭维:
“大将军当真好谋略,好气度,好口才!”吕旷诚心诚意地说道,“在下敬服哇!”
平原公的袖子里突然传出一声闷响,而后便是吸冷气的声音。
“无事,”平原公面不改色地说道,“孤刚刚只是捏碎了一只核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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