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深呼吸几下，神色镇定下来，摸着还未显怀的平坦小腹，轻声道：</p>
“曾嬷嬷，你让凉国公府的丫鬟回去，顺便捎带个口信给冰清师太。</p>
娉儿那事儿，她不好交待，就由本宫与国公爷解释清楚。</p>
只要性命还在，请太医局的名医诊治，再用府库的丹药调理，总能有些恢复的希望。</p>
至于那个徐怀英，堂堂道门真统嫡传，竟然护不住我家娉儿，想必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p>
他是死是活，本宫也不在意，让真武山把人领走就是了。”</p>
老嬷嬷弯着腰点头，一一记下。</p>
“还有，让国公爷暂且别去追究了。</p>
太子是外柔内刚的性子，他心里有一把尺子。</p>
只要不过那条界线，做什么都好说。</p>
但谁若是敢不识好歹，哪怕跨过去一丁点。</p>
他都会行使雷霆手段，且毫不留情。</p>
现在紧要关头，老二、老三、老四这一次齐齐回京，摆明了没安好心。</p>
让国公爷忍一忍，等本宫把太孙诞下，太子再怎么拉拢人心，要收服纪渊。</p>
也得在意骨肉与至亲的感受。”</p>
太子妃伸了伸手，宫人连忙把第二只茶碗送上去。</p>
底下还垫着厚实绸布，生怕烫到自家主子的光滑肌肤。</p>
“奴婢晓得了。”</p>
老嬷嬷嗯了一声，确认没有别的吩咐，便缓缓退步出去。</p>
品了两口参茶，太子妃屏退左右，满脸怜爱似的轻抚小腹，好像能够感觉到远未成形的胎胚脉动。</p>
幽幽暗暗的寝宫之内，她独自坐着，眼帘低垂，轻声说道：</p>
“儿啊，你快些出来，快些长大，等殿下继承大统，你便是景朝的皇太孙，未来的天子。”</p>
……</p>
……</p>
天京，东城门。</p>
熙熙攘攘的人流让开一条道来，以供气势汹汹的北镇抚司云鹰袍、斗牛服通过。</p>
纪渊抬头看了一下日头，已经己时过半，正欲翻身上马出城去，却正好看到穿着常服的东宫近侍陈规。</p>
他心头“咯噔”跳了一下，</p>
该不会是……</p>
“纪千户，请这边来。”</p>
东宫近侍陈规略微躬身，扬手示意道。</p>
纪渊心下思忖，默不作声跟了上去。</p>
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桑树下，支着四四方方的布棚子。</p>
摆了几张桌椅，好给过往的行人歇脚喝茶。</p>
这时候并没多少生意，只有一个笑容温和的青年男子坐在里面，正跟茶寮老板闲谈唠嗑。</p>
看到换下朝服，身穿大袖直裰宽袍，像个文雅书生的白含章。</p>
纪渊眼皮跳了一跳，快步走进去，安静地坐下。</p>
“两位客官慢聊，小老儿去煮茶。”</p>
茶寮老板呵呵一笑，知趣地走开烧水。</p>
等到旁边无人，纪渊这才开口，沉声说道：</p>
“殿下……东宫储君微服私访，这要给内阁知道了，恐怕要翻天。</p>
御史台那帮人，更会发疯似的上书劝戒，甚至弹劾微臣。”</p>
白含章好似不甚在意，轻笑道：</p>
“那就不让内阁晓得就行了，再说了，本宫出来体察民生，与你有什么干系？</p>
北镇抚司的纪九郎，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桀骜性情，怎么现在却露怯了？”</p>
纪渊嘴角扯动了一下，将声音凝成一线，语气平澹道：</p>
“天京城中遍布四神爪牙，并未肃清干净。</p>
俗话讲，千金之子坐不垂堂。</p>
殿下此时贸然出宫，万一出了什么差错。</p>
天下翻覆，朝堂动荡，只在一瞬之间。”</p>
白含章微微一笑，手指屈起轻叩乌黑桌面，笑道：</p>
“你以为本宫看话本戏文多了，学那些前朝的昏君庸主游戏风尘？</p>
此时此刻，这条长街之上。</p>
纪九郎，你猜藏着多少位宗师？”</p>
这位监国二十年的太子殿下伸出手掌，前后翻动一下。</p>
纪渊眉毛一挑，景朝的家底到底还是雄厚。</p>
太子殿下随便一动，便是十尊宗师贴身护驾。</p>
这等底蕴，任选六大真统其中之一，也未必做得到。</p>
“本宫也很怕死的，除了那十位不上山河榜的五境宗师，还有一根定海神针紧跟在侧。”</p>
白含章嘴角含笑，似是云澹风轻。</p>
定海神针？</p>
纪渊识海之内，皇天道图轻轻一抖，似有所感，抬头看向对角的酒楼。</p>
一袭青衣，两鬓斑白，剑眉星目……看气度像老年，看容貌像中年，看双眼像少年。</p>
“当世绝顶，大先天。”</p>
纪渊双眼微微刺痛，目光一触即走。</p>
心中自然浮现此人的身份，五军都督府，谭文鹰。</p>
“有谭大都督护驾，确实可保无虞。</p>
即便四神麾下一尊大魔踏破虚空，怕是也奈何不了殿下分毫。”</p>
纪渊略微拱手，欠了欠身，轻声问道：</p>
“殿下不必特意前来送行，微臣只是五品官位，当不起这般信重。”</p>
白含章眸光一闪，摇头道：</p>
“不要妄自菲薄，纪九郎，你不是这样的人，本宫也不爱听这样的话。</p>
咱俩心知肚明，这一趟你是豁出性命，压上身家。</p>
不然凭你的年纪、你的天资，完全没必要巡狩辽东。</p>
挑个好点的安稳地方，积累个三五年，好突破四重天，三十岁之前，有望冲击五境宗师。</p>
届时，无论是在黑龙台，亦或者行伍之中，都能独当一面。”</p>
纪渊面上保持镇定，心下却有些腹诽，没想到太子殿下也这么会胡思乱想。</p>
他答应去辽东，一半出自东宫，看在白含章的情分上；</p>
另一半也发自内心，觉得那是比较适合的风水宝地，能够作为立足的根基。</p>
至于跋扈枉法的四侯八将，纪渊连凉国公杨洪都不怕，更何况是边关武人。</p>
“你也无需多言，本宫以茶代酒，敬你一杯。</p>
只要平定辽东，下一步便是丈量全国田地，收豪族世家之私产，以充九边军镇之兵力。</p>
大察天下，整顿吏治，一扫糜烂之风气。</p>
本宫说过，要做个圣主明君。</p>
而你、纪九郎，就是本宫苦苦求之的那口神剑！”</p>
白含章好似心绪激荡，忽地站起身来。</p>
他举起满是缺口的茶碗，望向人来人往的宽阔长街，掷地有声道：</p>
“这大好天下，岂能交与魑魅魍魉，腌臜泼皮，容他们搅得乌烟瘴气，污臭不堪！”</p>
纪渊亦是端起漂浮粗劣茶叶的粗瓷碗，认真以对：</p>
“那么，微臣也替景朝黎民，敬殿下之宏图大志！”</p>
两只茶碗重重一磕，宛如大鼓擂动，颇有些天下皆震的不寻常意味。</p>
旁边添柴的茶寮老板挠了挠头，心里想道：</p>
“我这里卖的是茶啊，怎么这两位好像狂饮了七八坛子烈酒一样，还喝出些豪气来了？”</p>
……</p>
……</p>
午时一刻，日当中天。</p>
大统六十五年，春。</p>
这日，雪未融，风未停。</p>
大红蟒衣的纪渊身携百余众，骑白马出京城。</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