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被厉鬼索命吓破胆子,成天饮酒睡女人,醉生梦死,只盼能够纵情享受,免得遭罪。</p>
至于我,倒是看得开,也没想着给张家传宗接代,一直未曾娶妻生子。</p>
这样的煎熬,与其继续下去,不如止于我一人之后身。”</p>
张奇山释怀的一笑,将张家人的的苦痛凝缩于寥寥几句话中。</p>
“佛爷之磊落、之大气,令人钦佩。”</p>
纪渊拱手回道。</p>
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p>
于绝大多数的世人看来,香火延续,家族传承,乃是头等大事。</p>
张奇山想得通这一点,顶住各方压力,让张家绝于自己。</p>
仅是这份勇毅,就远胜于常人。</p>
“谈不上,张家人代代出生,从未睁眼见过娘亲,还要目睹父亲被厉鬼残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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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双亲俱丧,只留一人孤单活在世上,麻木等死。</p>
风水之中,将凶恶残暴的不详之人,称为‘天煞孤星’。</p>
纪爷可知道,我张家每一代人,皆为天煞之命!”</p>
张奇山仰头大笑,充满着自嘲与冷讽,又有些对老天爷的不愤与怒气。</p>
显然是真情流露!</p>
过得片刻。</p>
方才止住笑声。</p>
迅速地收敛神色,复又变回那个文雅如书生的槐荫斋主人。</p>
“触及往事,一时有些放浪,还请纪爷不要见怪。”</p>
张奇山坐在榻上,长衫下摆遮住盘起的双腿,轻声道:</p>
“言归正传,纪爷大驾光临于槐荫斋,又跟张东直说,要见一见我。</p>
以纪爷五品千户之尊,想必不会无缘无故寻我一介下九流的散人。</p>
行走江湖,讲究的就是结个善缘。</p>
纪爷尽管开口,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奇山绝不推辞。</p>
毕竟,攀附北镇抚司这种好事,我又怎么舍得错过。</p>
换成寻常的江湖人,可是求都求不来。”</p>
纪渊负手而立,开门见山道:</p>
“我想知道一桩事,水云庵曾秘密从琉璃厂入手了几样贵重的冥器。</p>
一口红色的棺材,一盏锈掉的长明灯,还有一具活人烧成的陪葬陶俑。</p>
佛爷手里头握着天京当铺八九成的生意,又是私货出手的一块响当当金字招牌。</p>
应该不会让我失望而归。”</p>
他也没有弯弯绕绕兜圈子,直接与张奇山道明来意。</p>
“纪爷,你要知道,将这种私底下的买卖,透风给别人,是行内大忌。</p>
我做了,槐荫斋的名号就砸了,生意也不用做了。”</p>
张奇山眉毛挑动,摇头拒绝道:</p>
“恕我回答不了。”</p>
纪渊并不意外,任何做这一行买卖的阴门中人,都会遵守许多条条框框。</p>
这既是立起规矩,限制同行,免得各自争抢残杀;</p>
也是为了细水长流,不会行差踏错,平白遭遇杀身之祸。</p>
“佛爷不用急着下决定,纪某明白做生意的道理,价高者得。</p>
空手套白狼这种事,太坏名声,容易没朋友。</p>
这样吧,咱们都是爽快人,干脆利落一点。</p>
佛爷开个价,我若给不起,今天就当没来过,转身就走,绝无二话。</p>
如何?”</p>
纪渊眸光平静,如古井无波,深深注视着坐在榻上的张奇山。</p>
“纪爷真是会难为人,我就是怕张东应付不了,这才派宋顺出马,将纪爷请到河间坊的八苦别院。</p>
没想到,换成我自己,也吃不住这份苦头。”</p>
张奇山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笑意,纪渊若是拐弯抹角出软刀子,他兴许还能转圜推脱。</p>
可这种单刀直入击中要害的谈话方式,委实过于凌厉,难以招架。</p>
对方已经过了八苦别院这一关,也破了“群峰聚煞”格局。</p>
显然是来者不善,势在必得。</p>
若不答应,槐荫斋恐怕就要摘牌子了。</p>
这位纪千户只说了,转身就走四个字。</p>
可却丝毫没提,追不追究的事儿!</p>
北镇抚司要整治谁,那还不是手到擒来!</p>
别的不提,就那密布各处的罗网眼线。</p>
随便添油加醋,在无常簿上塞点阴私勾当,就够槐荫斋喝一壶了。</p>
况且讲到底,他们做的买卖见不得光。</p>
朝廷拔不拔这颗钉子,只取决于一念之间。</p>
“纪爷这么有诚意,奇山也不是不识好歹的性子。</p>
我张家人这辈子,看重的就三件事。</p>
如何去血咒,解掉世代暴毙惨死的厄难。</p>
怎么走阴世,欲过忘川、奈何、黄泉,除了要给摆渡钱,还得有贵重冥器护身。</p>
这也是,为何张家人不再摸金倒斗后,干起当铺收货这桩买卖的原因。</p>
最后,就是躲避上门索命的厉鬼。</p>
张家人男子活不过三十七岁,这条铁律,并非没有被打破过。</p>
我张家第十八祖,与皇觉寺的方丈交好,请托数次,最终得到允许,进入后山禁地的浮屠塔林。</p>
成功躲过惨死之难,活到三十九岁。</p>
可惜,最终还是在一日子夜,浑身长出漆黑毛发,发疯堕崖而死。</p>
还有,第二十二祖,从小便是相术奇才,统合阴门九派,</p>
不仅将‘盗’、‘术’、‘骗’、‘杂’,四门百余种道术学得纯熟精深,</p>
更是推陈出新,自创秘法。</p>
破天荒想出,寻一处风水宝穴,地上建阳宅,地下造阴宅。</p>
布下‘欺天诳地’格局,让自己处于非生非死之状态。</p>
当真躲过厉鬼搜寻,活到四十三岁。</p>
但仍未逃过不详之命,阳宅遭到天雷轰击,将人彻底活埋而死。”</p>
张奇山娓娓道来,讲述着他历代祖先,与诅咒抗争的艰辛过程。</p>
可以说是方法用尽,手段使干。</p>
可终究还是难逃一死!</p>
越是如此,越叫人感受得到其中的绝望。</p>
难怪张奇山,宁愿就此绝后灭族,也不想继续传下血咒,折磨子孙。</p>
“佛爷是想说,这三桩事,我任意办成一件。</p>
关于水云庵、冥器护身、走阴过乡,你都会全盘托出,不带一丝隐瞒?”</p>
纪渊听完面色不变,反问道。</p>
“愿对酆都大帝起誓,若有违背、或者隐藏,身受阴煞噬体,五鬼啖魂之劫!”</p>
张奇山正色以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p>
“冥器,我身上没有,躲开索命厉鬼的法子,我也不知道。”</p>
纪渊略微思忖片刻,轻声回道:</p>
“唯一剩下的,拔除张家人的世代血咒,我倒是……有些把握!”</p>
此言一出,漆黑棺材也似的屋内,勐地一颤。</p>
犹如地龙翻身,几欲垮塌!</p>
“你说什么?!”</p>
张奇山失色问道。</p>
那双空洞的眼眸之中,霎时涌现乌黑、血红、灰白的复杂神色。</p>
青色的纹路肆意蔓延,根根好似血管暴突,布满那张文雅的面庞!</p>
好似失魂之人,陡然回神!</p>
又像是皮囊之下,有一头凶煞厉鬼!</p>
气息瞬间拔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