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在寒山寺约见纪九郎,不过是临时起意。</p>
本意是想过来给母妃上一炷香,添一添灯油。</p>
凑巧看到真武山、悬空寺,还有韩国公家的虞二郎都在文武魁会上。</p>
这些年轻人都是一时天骄,翘楚之才,却敌不过一个辽东军户出身的纪九郎。</p>
这才动了兴致,打算见一见。”</p>
宁王沉默良久,平静以对。</p>
随后,他顿了一顿。</p>
似是无端端有些感慨,接着道:</p>
“自我入京以来,听到的、看到的,多多少少都与这个辽东军户有些关系。</p>
难免会好奇此子的性情、手段跟天赋究竟如何,才能够在卧虎藏龙的天京城,英才辈出的大名府,搅弄出这般大的动静!”</p>
白行尘背对言辞恳切的宁王,忽然扯开话题道:</p>
“这座寒山寺,是洛大老板修的,这座万佛阁,则是母后的请求。</p>
她每年春冬两次,年节前后,都会过来敬几柱香,独自说会儿话。</p>
里面的长命青灯,是她一盏盏点起来的。</p>
不止有你的母妃,还有病死、老死的魏国公、衡国公。</p>
满门被杀尽的善国公、忤逆圣人的左相……</p>
母后曾言,圣人这辈子杀伐太重、屠戮甚多。</p>
这近万盏的长命青灯,既有亲朋臣子、也有故友敌人。”</p>
宁王面皮动了一动,颔首道:</p>
“皇后娘娘向来仁厚,太子殿下更像其母,二哥你更像圣人。”</p>
燕王白行尘像是充耳不闻,直截了当道:</p>
“咱们生在帝王家,已经占了天大的便宜。</p>
生下来什么都有,不应该再攥着太多东西,既要还要,索取无度!</p>
老三,我不想有朝一日,再来这座万佛阁,还要给你的长命青灯上一炷香,添一盏油!</p>
母后……若是看到,也会伤心,她对你、跟对我和太子,没什么区别!”</p>
宁王脸上笑容终于收敛,清贵的气质一点一点褪去,换成冰冷神色。</p>
他倒是没有想到,燕王白行尘会把意思挑得这么明白。</p>
“二哥待在边关受尽风霜磨砺,比以前要更心细了。</p>
还未离京的时候,我刚才那番话肯定骗过你了。”</p>
燕王白行尘摇头道:</p>
“你不该解释太多,每一次你话多起来,就在想着怎么勾人上当。”</p>
宁王自嘲一笑,眼帘低垂道:</p>
“可能是每一次骗到二哥,事后都要挨你一顿打。</p>
久而久之,对你有些畏惧心,自然带出破绽。</p>
既然二哥开诚布公,那么愚弟也就直言了。</p>
我在真容院见纪九郎,目的很简单。</p>
我会开出很重、很重的价码,让他把巡狩的地点改成江南。</p>
只要他在江南待够十年,就像宗平南蛰伏招摇山一样。</p>
我会倾尽七府之地的无穷资粮,让他入宗师五境!</p>
真武山、老君教的镇派神功,我也可以舍下脸面、有些手段,为他争取到。</p>
甚至于,我还会许诺,让纪氏开枝散叶,</p>
与江南七府的豪族门阀互相联姻,成为贾、史、王、薛之外的第五座门庭!</p>
彻底摆脱辽东军户的微末身份,摘下泥腿子的名头,成为世代相传的巨室贵胃!”</p>
纵然是以燕王白行尘的镇定心境,也不禁感到错愕和意外。</p>
既惊讶于宁王手笔之大,也疑惑于他为什么要这样做。</p>
以不惜成本的代价,耗费庞大资粮,让一个正五品千户巡狩江南?</p>
“二哥想不明白?你以为我约见纪九郎,只想挖走东宫的一块好苗子,然后把平静的朝堂搅成浑水?</p>
亲手敲锣打鼓告诉群臣,宁王白宏真要跟东宫打擂台?</p>
那二哥未免太看低愚弟了。”</p>
宁王目光灼灼,好似灿然大星,锋芒毕露道:</p>
“天京城中的武勋、贵胃、世家,他们都不觉得一个辽东泥腿子翻得起多大风浪。</p>
哪怕纪九郎被东宫相中,受太子信重,可底蕴与积累不是一蹴而就。</p>
以一人,斗一家、一族?终究力有未逮。</p>
这是他们的心思。</p>
可我却不这样看。</p>
此子是朝堂上的一颗炸雷,将种勋贵要面临的一口神剑。</p>
太子殿下手中有天资横溢的姜赢武,统兵练军的王中道。</p>
上可用五军都督府的谭文鹰牵制兵部,下可以拿招摇山的宗平南定鼎大局!</p>
即便像二哥你这样,独领一支卫军,手握重兵的藩王。</p>
当真要跟太子相争,胜算不会超过三成。</p>
这样雄厚的底蕴,又有圣人在背后支持。</p>
监国二十年,平衡朝堂内外,并不稀奇。</p>
但太子还是缺一个人,缺一个愿意做孤臣、直臣,且还没有任何家族背景、门阀勾结,不受地方府州牵绊、不被武勋贵胃束缚的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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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白行尘面容沉静,轻叹道:</p>
“我说老三你是兄弟里头最机灵的,果然没错。</p>
身在江南,却对朝堂局势变化把握得这么清晰,看得这么明白。</p>
可你花这么大的代价”</p>
宁王并没有因为这一句赞赏,从而露出喜色。</p>
他立足于底楼,万千灯火投落亮光,映着青色团龙大袍。</p>
相比起气度,这位向来低调的三皇子,还要胜过燕王一筹。</p>
“太子殿下肯定会让纪九郎去辽东,先除掉扎根多年的四侯八将,削掉武勋的羽翼,顺势立威,拿住兵权。</p>
然后就是尾大不掉的淮西功臣,凉国公杨洪、韩国公虞照、泰元侯谢瞻云……迟早都要被剪除。</p>
朝廷就是一方池塘,大鱼太多,吃尽小鱼,活水也要变死水。”</p>
提及这些当朝重臣,宁王语气并不激荡。</p>
如云澹似风轻,缓缓说道:</p>
“太子殿下想得没错,但未必能够如愿施行。</p>
这帮武人手里握着刀,逼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p>
造反的胆子,他们未必敢有。</p>
可助皇子夺嫡登位,换一个储君,却不是不行。</p>
我敢与二哥打赌,只要纪九郎踏入辽东,要么他惨死在白山黑水;</p>
要么他当真是不世奇才,强龙斗过地头蛇。</p>
前者,东宫震怒,但却无济于事。</p>
后者,凉国公杨洪必然发难,不会坐以待毙。</p>
到时候,淮西武勋、辽东将种、江南豪族,牵一发动全身,皆与东宫为敌。</p>
朝堂势必大乱,内乱一出,那些蛰伏已久的江湖余孽,也会搞风搞雨。</p>
一子落错,满盘动荡!”</p>
燕王白行尘默默听完,转过身问道:</p>
“那你怎么想?把纪九郎按在江南,天下会太平了?”</p>
宁王眸光冷然,沉声答道:</p>
“没了纪九郎,再无第二个人,可以让太子做成辽东行!</p>
圣贤有言,治大国如烹小鲜,要徐徐图之。</p>
我想不明白,太子殿下二十年监国,都已经撑过来。</p>
如今,又何必急于一时!</p>
辽东再怎么糜烂,也不过一时之症。</p>
为大局牺牲,又有什么关系?</p>
再者,历朝历代,谁又不是与门阀共天下。</p>
动武勋,再压豪族……我看,难成。”</p>
看着直抒胸臆的宁王,白行尘似是感到失望,摇了摇头。</p>
再次与其错身而过,头也不回,竟是踏出万佛阁。</p>
轻飘飘的话音,随着风雪卷入门槛内,重重砸在底楼。</p>
“老三,圣贤后面还有一句话,叫除沉疴下勐药!</p>
别去见纪九郎,也不要再打其余的心思。</p>
东宫要做什么,与我等无关!</p>
藩王,就要守藩王的本分!”</p>
等到燕王身影消失于白茫茫天地,宁王方才嗤笑一声。</p>
似是不屑,又像轻蔑,喃喃低语道:</p>
“本分?二哥,这天下,是咱们白家造反打下来的,哪里会有什么本分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