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二十步左右，便就停下，恭声道：</p>
“老爷，不出您的意料，东宫来旨了。”</p>
杨洪耷拉的眼皮，微微抬起。</p>
像是打了瞌睡，突然醒转过来一样。</p>
他后背靠在一张宽大的黄花梨木椅上，右手捏着精铁浇铸的沉重鱼竿，面无表情道：</p>
“这事没办好，不怪无烈。</p>
是那泥腿子大势已成，初入三重天，就能力战六名换血，可见积蓄深厚。</p>
应该成了七条、或者八条气脉。</p>
老夫若猜得没错，太子必定下了血本栽培。</p>
说不得还从武库里头拨了一枚地元大丹，用于壮大气血。</p>
再加上一座上三品的洞天，这是打算再扶持一个宗平南出来？</p>
也对，东宫已经有了王中道执掌飞熊卫，掣肘燕王边军。</p>
前几年，姜赢武进入兵部，估计是日后制衡谭文鹰。</p>
咱们这位殿下，实在把权术制衡玩得精通。</p>
老夫虽未见过那个辽东的泥腿子，但大概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p>
出身卑贱的军户，偏生又有几分武道天赋。</p>
这种人往往性情偏激，乖张桀骜，傲上凌下，极为喜欢彰显自身。</p>
太子的眼光一向很准，正好利用起来，作为削弱勋贵的一枚棋子。”</p>
杨忠似是不忿，弯腰道：</p>
“国公爷对朝廷忠心耿耿，为大景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p>
太子表面宽仁敦厚，对待老臣礼遇有加，</p>
背地里却暗自使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诸般打压……真真是飞鸟尽良弓藏！”</p>
这种话，只要落入御史台、或者北镇抚司的耳中。</p>
妄议储君，指摘太子，当得起抄家流放的大罪。</p>
可是杨洪却心无波澜，并未制止管家鸣不平。</p>
他本来也是这样认为，太子对待从龙功臣、开国老臣，确实过分苛刻了。</p>
要知道，十七支卫军尚未成立的时候。</p>
景朝只有晏人博的龙象军，何鼎臣的先登军，以及自己的大凉骑。</p>
靠着他们三人摧城拔寨，战无不胜，方才打下如今的万万里江山！</p>
“成千上万个兄弟的白骨堆成山，换来老夫位极人臣，一世富贵。</p>
纵然，老夫要得多一些，又有什么关系？</p>
难不成，这世上只许他白家独享至尊大位，</p>
却容不得我等占些田地，好生养老么？”</p>
杨洪于心中冷笑，他何尝不知道，东宫是在等香火情分耗尽的那一天，寻个由头把兵部大权收回去。</p>
但那位太子殿下，未免有些高估自己。</p>
储君独坐朝上，就想压住辽东、淮西，乃至于九边？</p>
妄想罢了。</p>
大景承平六十年，看似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鼎盛至极。</p>
可实际上暗流汹涌，倘若辽东一乱，淮西生变，九边必定动摇。</p>
顷刻之间，就要烽烟四起。</p>
而且，还有三位藩王虎视眈眈。</p>
只等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撼动储君之位！</p>
念及于此，杨洪更是眸光冰寒，好似发怒的勐虎。</p>
自古以来的历朝历代，哪个皇族不是跟公卿王侯休戚与共，同享富贵？</p>
“太子不能容人，并非明君气象，今日拿我开刀，明日保不齐就会宰割其他郡公、勋贵。</p>
不放兵权，不放财权，还见不得衮衮诸公贪污盘剥。</p>
只因为国公府多收了一些田地，他就来了多少封信？</p>
话里话外无非就是，让老夫少拿些。</p>
可这位居于深宫的殿下也不想想，本公阖府上下七八百口人，</p>
每天的吃喝穿戴，金银赏赐，难道都是天上掉下来？”</p>
杨洪摇了摇头，嗤笑一声。</p>
“老爷说得是，太子殿下怎么知道咱们的疾苦。</p>
再说了，国公府虽然拿了许多良田，不还是要雇佣佃农？</p>
那些泥腿子交些租子，照样继续种地，也没见到谁被饿死。”</p>
杨忠捧着那方盒子，诚恳说道。</p>
“不瞒老爷，我每年都会下到郡县的庄子。</p>
上半年风调雨顺，咱们仍旧只收六成租子。</p>
佃农们都说，老爷宽厚，体恤他们，感激得很呢。”</p>
杨洪颔首，自古钱粮二字最为重要。</p>
有钱，才蓄得起兵马。</p>
有粮，才养得了奴仆。</p>
太子殿下数次来信，旁敲侧击要求国公府退回良田，那就是想掐住自己的喉咙。</p>
其心可诛，用意险恶！</p>
“杨忠，你把东宫的谕旨呈上来。</p>
让老夫瞧瞧，这一次，太子殿下想怎么为他麾下的那个泥腿子出头？</p>
莫说刺杀一个正六品的百户，就算打死正五品的千户，正二品的指挥使，又能如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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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带兵打仗的时候，百蛮的皇族都敢枭首示众，嫔妃都敢收入房中，赏给属下。</p>
犹记得，北征南返的那回，守关的总兵瞎了眼，没有大开城门迎接，老夫直接下令攻城破关……御史连参十二本，圣人知晓之后，也没有问罪。”</p>
杨洪右手仍旧握住那只钓竿，左手五指张开，目不斜视。</p>
无形的气机如潮如浪，裹住管家双手捧住的那方木盒与火漆信件。</p>
这位当朝国公先拆了来信，扫了几眼，冷笑道：</p>
“还算懂得礼数，尊称老夫一声叔伯……”</p>
杨忠嘴角勾起，他猜得果然没错。</p>
东宫下旨，无非是走个章程。</p>
雷声大雨点小，掀不起什么风浪。</p>
自家老爷的地位与声望，摆在这里。</p>
太子还能如何处置？</p>
上一次。</p>
没有成功进京。</p>
那是平白冒出一个厉害的老秃驴拦路。</p>
可如今。</p>
身在京州。</p>
老爷只需一道手令，就可调动八千精骑，数万步卒。</p>
纵然大宗师过来寻衅，不死也得脱个半层皮！</p>
“欺我太甚！”</p>
杨忠得意之际，耳边忽然响起轰隆巨响，好似晴天霹雳，震得气浪翻涌。</p>
勐烈无匹的炙热罡风扑面打来，将早已换血大成，只差一步凝练真罡的大管家，硬生生吹成滚地葫芦。</p>
接连翻了几个跟头，跌得狼狈不堪！</p>
轰轰轰！</p>
可怖的音波砸在湖面，激起数十道几丈高的粗壮水柱！</p>
原本靠在大椅上的杨洪，倏地起身。</p>
右手的精铁钓竿寸寸崩裂，化为一团团碎片。</p>
笃笃笃，打穿脚下几层厚实木板。</p>
“要老夫从义子、亲子当中，任选一个，为那些狗屁缇骑偿命？白含章以为他是谁？已经登基坐殿，成为九五之尊了吗？”</p>
杨洪看完那封信，简直怒火滔天。</p>
森寒的气机搅动风云，令天地为之一暗。</p>
大手按在那方木盒上，抹去那道符印。</p>
沉重的声音，彷如炸雷碾过虚空，荡起无边涟漪。</p>
“老夫倒要看，东宫的谕旨有多少分量，能够吓得本公杀子谢罪……”</p>
轰！</p>
杨洪甫一抹掉东宫的符印，木盒露出缝隙，绽放毫芒。</p>
璀璨至极的金光垂落，宛如实质一般，照亮这方天地。</p>
喀察，喀察。</p>
原本挺立如山的凉国公须发皆张，脸色顿时涨得通红。</p>
彷佛大枪刺天穹的笔直腰身，一点点向下弯曲！</p>
好像万水千山，一朝国运，统统压在肩膀上！</p>
只能！</p>
俯首，低头！</p>
“圣人……圣旨……”</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