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 胡厂长一家吃过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21寸的彩色电视机中播放的省电视台,新闻联播之后插播了几则广告,紧接着是云中省新闻联播, 新闻开播十几分钟后, 电视中突然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胡厂长老婆盯着看了几秒, 觉得很熟悉,指着电视问:“老胡, 我瞧这个人好眼熟, 好像在哪儿见过, 是你们厂的人吧?”
看着常安全西装革履地站在红地毯上,侃侃而谈, 胡厂长心情坏到了极点, 紧绷着唇说:“不认识!”
但下一秒主播的解说就打脸了。
“今日上午,老师傅家电派出其空调事业部销售经理常安全出面, 代表老师傅家电向云中大学捐赠一百万元用于修建教学楼,打破了迄今为止我省民营企业向高校捐款的记录。云中大学常务副校长方文正同志表示……”
“一百万!”胡厂长老婆倒吸了一口凉气,扯着胡厂长的袖子, “常安全, 我认识啊, 不就你们厂销售部的那个同志吗?你怎么说不认识?怎么回事,他不是你们厂的人吗?怎么跑去老师傅家电了?”
胡厂长心里本来就不痛快,还被老婆这么戳心肺管子, 更难受了,甩开她的手瓮声瓮气地说:“别问我,我不知道。”
胡厂长老婆盯着电视机, 嘴里磕着瓜子, 不解地说:“你怎么就不知道了?前阵子你不还在家里骂那个老师傅家电吗?你手下的人怎么跑对家去了啊?”
这天没法聊了!
胡厂长站了起来:“我还有点工作要处理, 别打扰我。”
说完像逃难一样跑进了书房。
可呆在书房也不消停,门外传来他老婆跟女儿咋咋呼呼的议论声。
“闺女,你说这老师傅家电到底多有钱啊?一百万说捐就捐,乖乖,那可是一百万啊,你爸这么大个厂长,一辈子也挣不了这么多钱!”
“人家能捐一百万,那说明这点钱对人家来说是小意思啊。别说一辈子了,我爸十辈子也挣不了这么多钱。”
“哎,也是,没个千儿八百万舍得捐一百万吗?听说那个老师傅家电的厂长跟你差不多大,还是小县城来的,你说她怎么挣的这么多钱的?她爹妈可真走运啊,生了个这么能干的闺女,比好多人的儿子都强。”
……
胡厂长听到妻女左一句右一句地夸叶蔓,句句扎心,都快气炸了。在家都不消停,胡厂长拿起外套,推开门找了个借口:“厂里有点事,我出去一趟,你们早点睡。”
出了家门,他总感觉谁都在看他的笑话,也不想见到任何人,干脆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抽烟,可才抽了几根突然一道手电筒的光照了过来。
“胡厂长,是您啊,我还当是谁呢,您怎么在这儿?”出来丢垃圾的周长顺吃了一惊。
胡厂长回头瞅了对方一眼,有些面熟,但叫不出名字,估计是厂里哪个职工。他看了一眼对方手里的垃圾桶,再看看背后,好家伙,他无意中走到了筒子楼倒垃圾的附近,难怪对方这么惊讶呢!
胡厂长不自在地将快抽完的烟丢在地上,用脚踩灭,干咳一声:“出来转转。”
丢下这句话,他背着双手走了。
“垃圾桶旁边转转?”周长顺嘀咕了一声,收回目光就瞧见地上的一堆还很新鲜的烟头,顿时咋舌,“乖乖,这得抽了多少烟啊,难道大厂长也有烦心事?”
第二天,他就知道原因了。因为一上班,他就听到同事们在议论。
“你们看昨晚的省电视台新闻了吗?”
“你说那个啊,我看了。难怪常经理当时走的时候那么硬气,说不干就不干了呢!”
“可不是,上省电视台,我能吹一辈子。”
“不止呢,人家还登上了多家报纸。要我啊,就将这些报纸全收集起来弄个文件夹,珍藏起来,传给子孙后代,让他们看看老子当年的风光时刻!”
“得了吧,秦老三,就你这样子的,想上电视报纸,下辈子重新投胎吧!连咱们厂长这辈子都没上过省台的新闻联播,你就别做白日梦了!”
“说起厂长,你们知道不?我听说啊,常安全当初离职就是跟厂长闹翻了,所以才带着他老婆回去的。”
“真的假的?那厂长现在心里不难受死了?看看常经理才离开多久啊,就这么风光!”
……
周长顺被大家这没头没尾的话勾得如猫爪挠心一般,他拽住一个小伙子:“我说小平,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听得这么糊涂,常经理不就离职了吗?听说没找到活,他老婆在街边开了一家小店,都说他以后要吃软饭了。”
于小平摆了摆手:“周叔,你这都老黄历了。人家常经理吃什么软饭啊,人家现在发达了。你昨晚没看电视吧?”
周长顺摇头:“电视有啥好看的,费那个钱。”
“老周,你说你攒那么多钱干什么?你们家也双职工,电视好歹买一台啊,好多人家都黑白换彩电了,你家还一台电视机都没买过。你看你这消息都落伍了吧,回头去买一台老师傅的彩电嘛,才九百多块钱,很划算的。”另一个老职工更清楚周长顺家的情况,说完将报纸塞到他手里,“你自己看吧。常经理现在可是发达了,昨晚上了省台的新闻联播,今天好多报纸都报道了他。”
周长顺拿过报纸一看,别说,上面还真是常安全。不过常安全像变了个人,他穿着笔挺的西装,背后的幕墙上写着“老师傅家电捐赠仪式”几个大字,感觉比厂长还威风。
照片下面是正文,周长顺瞧完之后,恍然大悟:“难怪昨晚胡厂长要跑到垃圾堆旁边抽烟呢!”
几个正在插科打诨的职工齐刷刷地扭头,激动地看着他:“周叔,你说什么?胡厂长昨晚去垃圾旁边抽烟?真有这事?”
周长顺点头:“对啊,我亲自看见的。”
“那个时候是几点啊?”于小平立即追问道。
周长顺仔细回忆了一下:“八点多吧。我们家吃完饭的时候刚八点,还要收拾一下,没错,就是八点多。”
于小平激动得拍手:“这就对上了。厂长肯定是看了新闻,心里不痛快,跑出去抽烟,结果被周叔给撞上了。周叔,当时厂长的脸色不好看吧?”
周长顺点头:“对,他走了,我数了一下,地上有六七个烟头呢,都是新鲜的。”
“抽烟解愁,肯定是这样!”于小平肯定地说。
大家都笑了起来,高高在上的厂长也跟他们这些普通工人一样,也有烦心的时候,躲到外面抽闷烟。
还有人爆料:“我跟你们说啊,厂长办公室的瓷器昨天又换了,这个月都换两套了,有人亲眼看到宋秘书将瓷器碎片扫了出来。”
“我看啊,搞不好今天宋秘书又要扫碎片出来了!”
这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周长顺心疼地说:“胡厂长办公室里的瓷器怎么坏这么快?这得花多少钱啊?”
“咳咳……”忽然两声沉闷的低咳声从门口传来。
大家下意识地往门口望去,然后集体呆若木鸡了。
胡厂长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身边跟着一脸无奈看着他们的宋秘书。
宋秘书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这些家伙,上班不好好工作,聚在这里讲领导小话,被抓是他们活该。但胡厂长心情本来就不好,这下肯定更糟,回头又要发脾气了,他这个秘书自然也没好日子过。
胡厂长冷冷地打量着众人,目光如刀,一刀刀扎过这些背后看他笑话的职工,所过之处,职工们无不低头,老实得更鹌鹑一样,再无几分钟前的兴奋和幸灾乐祸。
但这并不能让胡厂长解气。
从昨天到现在,他憋了一肚子的火,一直没找到地方发,这些家伙就撞到了枪口上。
他冷冷地嘲讽道:“说啊,怎么不说了?你们一个两个不是知道很多,很会说的吗?说给我听听啊!”
没人说话,偌大的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
胡厂长开始点名,他先指着于小平:“你,刚才不是笑得很开心吗?什么事这么开心,说来让我也跟着乐呵乐呵!”
于小平赶紧认怂,不停地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胡厂长又点其他人:“你,你,还有你……说啊,还有什么消息让我也听听!”
气氛实在是凝重又尴尬。
见一直没人说话,胡厂长轻嗤了一声,鄙夷地看着这些人:“上班时间开小差,通通记大过,通报批评,全厂职工引以为戒!”
这话一出来,于小平等几个小年轻顿时面如死灰,记大过,是会记录进档案里的,背了这么大个处分,他们以后在厂里别想升职了,通报全厂,那更是脸都要丢到姥姥家,回去肯定要挨骂。
几个年纪大些的工人更接受不了,尤其是周长顺,他在厂里熬了二十年,好不容易熬到他们生产线上的组长要退休了,他最有机会接替组长的工作,每个月涨十块钱工资,而且说出去也好听,大小是个官,可现在因为胡厂长的一句话,这一切都成了泡影,他怎么能接受。
周长顺梗着脖子说:“厂长,对这个处罚我不服,咱们又没耽误工作,这是换班时间,大家聊几句天怎么啦?厂里多少人上班的时候聊天,迟到早退请假也是经常的事,凭什么单单处罚咱们几个?”
他站出来顶嘴,无疑让胡厂长面子上很过不去。
胡厂长本就没消的怒火再添一把火,他指着周长顺的鼻子:“怎么?上班开小差,讲是非,比个婆娘嘴巴都零碎,你还有理了是不是?”
周长顺不服气地说:“厂长,我承认,我们在背后说你的是非不对,但咱们说的都是实情,又没胡编乱造,你这处罚太严重了,我不接受!”
宋秘书简直要跪了,哪里来的木疙瘩,他还嫌胡厂长不够难堪,不够生气是不是?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怕事情闹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宋秘书赶紧将他拽到人群后面:“怎么跟厂长说话的?你上班不认真还有理了?赶紧给厂长认个错。”
边说他边给周长顺使眼色,让他赔礼道歉,不要再跟胡厂长对着干了。等厂长气消了再说嘛,现在非要硬跟着厂长对着干,真的是脑子有包。
但周长顺要是个会看眼色的刚才就不至于大家都不吭声,他一个人直愣愣地冲出来了。
他一把甩开了宋秘书的手,嘟囔道:“我没错,这是换班时间。厂里谁不是这样?要处分大家一块儿处分,光处分咱们几个我不服。”
周长顺一再顶嘴,让胡厂长威严尽失。好面子的胡厂长简直要气爆炸了,他指着周长顺:“你不服也得服,宋秘书,一会儿通知下去,每天吃饭的时间,广播循环播放关于这些人的处罚。”
“厂长,你这是公报私仇,记恨咱们在背后议论你。我要向上面申诉!”周长顺倔强地说。
胡厂长气得浑身发抖:“我看你是想造反了,你是不是看到常安全出息了,也不想干了?不想干就滚,厂里不缺你!”
被人指着鼻子喊滚,周长顺脸顿时涨得通红,他昂着头眼睛通红:“我不会走,厂子是国家的厂,是咱们工人同志的厂,又不是你的,你一个人说了不算!”
真是油盐不进,脸皮厚如铜铁,胡厂长第一次碰到这么没眼色,又没脸没皮的人,一时之间还真拿对方没辙。
宋秘书见状,赶紧上前劝他:“厂长,一会儿我将这个事报上去,厂里会处置,何必跟这种二愣子计较呢!”
胡厂长心说,是他要计较吗?分明是这个混账东西不放过自己,他要不计较,别人才会当是他谁都可以踩一脚的软柿子呢。
但现在他也拿周长顺没辙,留在这里也是自取其辱,冷哼一声,胡厂长拂袖而去。
回到办公室,他越想越气,现在随随便便一个职工都爬到他头上了,他这个厂长还当得真是窝囊。这口气不出,那他这个厂长以后在厂里还有什么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