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凛凛,海浪呼啸,清寒的月光下,那身杏黄色的衣裙随风飞扬,还像付远之第一次在仁安堂见到的一般。
那时他对她说:“春光这般好,希望下回见到你的时候,也能如这无边春色般,明丽粲然,朝气蓬勃,好吗?小苏姑娘。”
后来她果真穿上了这身长裙,站在长阳下,身姿纤秀娉婷,乌发如云散下,一双眼眸水光潋滟,在春风中说不出的清丽动人。
杏花清影,缱绻入梦,只是这样美好的梦,在今夜……似乎终要醒了。
“苏萤,苏萤……”
付远之泪如雨下,抱着怀中那道纤细单薄的身影,颤抖着手想要擦去她唇边的鲜血,却好像怎么也擦不尽。
多么荒唐讽刺,他千里迢迢赶赴海上,就是想要打破那天煞孤星的命格,将她带回,相守一世,可却正是因为他的到来,才令她受此一劫!
冥冥之中,反而竟是他将她害了,难道卦象当真没有说错,爱上他的女子都不会有好下场,他注定孤苦一生,不得所爱?老天爷竟真要这般残忍对他吗?
夜风掠过苏萤的长发,她苍白的脸上染着鲜血,一只手颤巍巍从怀中摸出了一物,伸到付远之眼前,在月下断断续续地道:
“付大人,这个,这个九连环……我没有机会解开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上面……在上面刻了一句什么话?”
苏萤眼眸中还带着一丝不愿灭下去的光亮,她对这世间还有太多眷恋,曾经那个美好动人的梦里,有家,有故乡,有爱人,能够像寻常姑娘一样,相夫教子,过着万家灯火的平凡日子。
可这些,通通都是她的奢望了,镜花水月,烟消云散,凡夫俗子到底敌不过天意弄人。
人世来一遭,但至少,她能死在心爱之人的怀中,这也算是另一种圆满了吧?
遥遥天无柱,流漂萍无根。孑然如萤火,来世报郎恩。
只盼下辈子,她还能遇上他,待在他身边,哪怕只是做一只小小的萤火虫,能为他带去些许光明,那也就足够了。
“那句话……那句话到底是什么?”
苏萤的目光越发涣散,强撑着一口气,似乎只想等到这个回答,就合眸无憾而去。
付远之握紧她的手,滚烫的泪珠大颗坠下,他颤抖着身子,贴向她冰冷的面颊,一生中从未这样害怕过,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如一缕从他指缝间飞出的风,彻底消失在天地间,永远离他而去。
“你别睡,你别睡啊,你好好活下去,活下去我就告诉你,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求求你了……”
“可我怕,我怕我等不到啊……”泪水滑过苏萤的眼角,她的声音在夜风中越来越轻。
“你等得到的,你还有很长的一辈子,你等得到的,你不要走,求求你……”付远之双手紧紧抱住苏萤,再忍不住满心悲痛,嘶声恸哭,整个人几近崩溃:“求求你不要扔下我一个人,我没有你想得那样无所不能,我也会害怕,也会绝望,你如果走了我这一生该怎么过下去?”
付远之的泪水汹涌落下,身子颤抖得不成样子,“我不要你来世报什么恩,我今生就想和你在一起,我带你回盛都,我们成亲,我给你一个家,好不好?”
“好,我想要……想要一个家。”苏萤在付远之的怀中扬起唇角,望向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染着血的衣裙随风飞扬,恍惚间与梦中的场景重叠起来,她带着他回到了家乡,天地之间静谧安宁,她靠在他肩头,周遭没有任何人来打扰,明月之下只有他和她。
“下辈子,给我一个家……”
轻缈缈的声音飘入夜风中,如枝头坠下的露水转瞬即逝,那道纤秀的身影唇边含笑,望着天边一轮月光,一双眼眸终是缓缓闭上,苍白的一张脸上泪痕都还未干。
“苏萤!”
付远之撕心裂肺的一声响彻夜空,泪水肆虐间,所有心弦彻底绷断,全身如同被浪涛卷进了大海里,死在了一片无尽的黑暗中,永生永世再无光明。
另一边的“战场”上,烈烈海风中,四方援军重重包围下,钟离越的人马已被打得连连后退,溃不成军,彻底到了穷途末路之境地。
“老四,快走!带着陛下快走!”
吕启德肩头还中着杭如雪射的那一箭,却在四方夹击中,拼尽了余力,神勇无匹,领着岛上的侍卫,彻底豁出了性命,为钟离越杀出了一条血路。
“快走,我来断后!”
“二哥!”
白翁泪光闪烁,如何也不肯舍吕启德而去,却被他奋力一推,“快走!”
漫天箭矢如雨,白翁紧紧护住钟离越,终是咬咬牙,一声喝道:“陛下,咱们走!”
他们在所剩残兵的掩护下,身影终是没入冷冽风中,天边只传来白翁那噙满热泪,嘶哑悲痛的一句:“二哥,我们来世再做兄弟!”
海风呼啸,浪花拍打着礁石,今夜的琅岐岛上,月色格外清寒,风中分明之前还弥漫着太白红梅的甘冽醇香,此刻却已被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盖住。
白茫茫的月光下,白翁一行人忠心耿耿,护送着钟离越直往海边逃去。
以杭如雪为首的几方援军,紧跟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骆青遥虽已被救出,但当下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今夜绝不能叫这帮人逃脱了,只因——
那已经集齐的八张羊皮地图,还在钟离越身上,若真叫他们逃脱,开启那阴兵鬼阵了,天下必将有一场不可预估的浩劫,届时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将会为人间带来一场最可怖的梦魇!
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他们,夺过那些地图,彻底毁掉!
夜风猎猎,海浪翻涌,当白翁领着所剩无几的残兵,护送钟离越赶到海边时,却一瞬间如坠冰窟,难以置信——
他们最后一丝希望都破灭了,那破军楼的侠士们早快他们一步,将绳索割断,尽数毁掉了海边的船只!
白翁一跺脚,来不及多想,揽过钟离越,又扭头奔入了夜风中。
一行人且战且退,终是被逼到了海边一块高高的礁石上,前方除却一望无际的大海,再无生路!
那些残兵守在礁石前,在漫天箭矢中,咬牙抵抗,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别再逃了,你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就此归降吧!”
骆秋迟上前一步,在月下一抬手,漫天箭雨陡然停下,他遥望那礁石上的两道身影,长声喝道:“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交出那海底墓的八面地图来,这荒诞的一切都该结束了!”
月光笼罩着海边那方礁石,白翁携钟离越站在那高处,望向下方将他们重重包围的兵马,呼吸急促间,正要开口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却忽然在月下传来:
“孩子……小越,你放下一切吧,不要再抱着复国的执念了,余生做个普普通通的人,过些简单快活的日子,难道不好吗?”
月下重重的包围圈中,那忽然走出来的一道身影,在辛鹤与骆青遥的搀扶下,抬头面向礁石,不是别人,赫然正是那双目被剜,本应被关在地下石室中的辛启啸!
他与辛如月、杜聿寒被辛鹤与骆青遥他们从石室里救了出来,却不急着让那喻庄主先瞧一瞧伤势,反而执意要赶来这海边,保下钟离越一命。
夜风掠过他的衣袂发梢,他头发尽白,一番纷纷扰扰后,终是重见天日,却仿佛苍老了十岁般,从前的一身威严都被海风冲淡,只剩下过尽千帆,看透浮生世事的沧桑。
倘若他还有双眼,此刻一定是饱含热泪,带着如同父亲一般的深深望着钟离越,“孩子,放下这一切吧,你还能够回头……”
辛鹤望着礁石上那道穷途末路,一夕间从云端高高坠下的身影,也是百感交集,双眸泛红了一圈。
骆秋迟在一旁扬声道:“是啊,童鹿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不如趁早点放下执念,交出手中的那八面地图来,还可换取一线生机……”
钟离越目光幽幽地望着礁石下的包围圈,一身清贵的皇袍在月下飞扬着,他背脊孤傲地挺立着,长长的影子摇曳间,声音在呼啸的海风中,忽地冷冷飘来——
“如果归降了,这些被你们俘获的童鹿百姓,朕的子民,他们会得到善待吗?”
礁石下的一众人心中一喜,见钟离越似乎有松动之意,骆秋迟连忙扬声道:“当然,我以东夷侯的身份向你保证,绝对妥善安置童鹿遗民,不伤他们一分一毫!”
终归是些普通的老百姓,大梁与童鹿也没有宿怨,能够兵不血刃地解决这一切,让这场腥风血雨止于今夜,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钟离越似乎在月下笑了笑,又迎着夜风,幽幽问道:“那朕呢?你们准备如何处置朕?”
事实上,都不用多此一问,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果然,骆秋迟在月下一怔,斟酌了一番语句后,才委婉道:“你随我们的军队回盛都,皇城那般大,完全可以找一处地方让你住下,定是山清水秀,让你忘却前尘往事,余生无忧。”
钟离越唇边的冷笑更甚,心中亮如明镜,怎会听不明白这藏在话中的深意?
“找哪一处地方给朕住?”他冷笑之中带着一丝讽刺,站在月下道:“是一间屋,一处庭院,还是一座山庄?”
冷风拂过他的皇袍,他声音在风中遥遥传来:“什么山清水秀,余生无忧,不用说得这么好听,不过是换个地方囚禁罢了,这一回,又能望见头顶多大的一片天?”
骆秋迟在月下一时语塞,心思急转间,正欲再开口时,那钟离越身旁的白翁已经上前一步,沉声喝道:“陛下,不用再跟他们罗嗦了,童鹿人不会归降的,老臣愿用血肉之躯,为陛下战至最后一刻!”
他虽提足了力气说话,声音里却明显能听得出一丝颤抖,身子也在大风中摇摇欲坠,似乎有些站不稳,钟离越忙伸手一扶。
这一扶,他却是脸色大变。
只因在白翁的后背处,他竟是摸到了一手的黏稠,那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少年面色煞白,这才发现,原来身旁的老者后背早已中了数箭,生生撑到此时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再也站不住了。
“阿翁!”
钟离越泪光闪烁,那忠心耿耿护了他大半辈子的老者却终是无力支撑,高大的身躯霍然倒了下去,钟离越凄厉的一声划破夜空:“不!”
海浪呼啸,冷月照着那方礁石,老者躺在少年怀中,老泪纵横,声音中带着无尽悲怆:“陛下,老臣对不住陛下,要先走一步了……”
“不,阿翁,不要,你不要走,朕不许你死……”才登位一夜的年轻君主,此刻在月下却哭得像个孩子一般,抱紧了那浑身是血的老者,他伸手拼命地捂住他汩汩流出的鲜血,却怎么捂也捂不尽,身子不住颤抖间,少年终是彻底崩溃:“阿翁你别扔下朕,朕求求你,别扔下朕……”
相伴了这么多年的君臣二人,情意早就如同爷孙一般,那白翁躺在钟离越怀里,也是泪眼滂沱,极尽不舍:“陛下别哭,老臣也不舍陛下,可终究要先走一步了……”
那冷风中摇曳的两道身影,恸哭的声音回荡在月下,一老一少相依间竟是说不出的凄凉,叫骆秋迟一行人都不觉动了恻隐之心。
大风猎猎,钟离越埋下头,贴向白翁渐渐冰冷的脸颊,泪水滑落下来,颤抖的身子逐渐平复,不再声嘶力竭,而是红着双眸,在夜风中忽然幽幽道:“阿翁,你疼不疼?”
他仿佛被抽去了魂魄般,抱着白翁喃喃着:“你是不是很疼?”
白翁颤巍巍地伸出手,头一回抚摸上了钟离越的脑袋,他用着最后的气力更咽道:“阿翁不疼,阿翁只是,只是……心疼陛下。”
他的陛下,这一生过得太苦了,说到底,他如今也只是个孩子罢了,他看着他一点点长大,没有谁比他更加懂他的艰辛不易,心疼他这一路走来受到的万般苦楚。
他是真的,真的……舍不下他这个“小主子”啊!
海浪翻涌间,钟离越抱着白翁的双手又紧了紧,他贴着他的脸颊,感觉到他已是弥留之际,不由放柔了声音:“阿翁,你累了吧,你好好睡一觉,朕唱家乡的歌谣哄你睡去,你睡着了就不疼了,梦里还能望见家乡,抬头就是童鹿的一轮月光,阿翁,你好好睡一觉,朕送你回家……”
他将浑身是血的老者抱在怀中,温柔地哼唱起了歌谣,就像从前他哄他睡去时一般。
那时他被关在那间阴冷的地下石室里,忠心耿耿的老人总是偷偷来看他这个“小主子”,在他一次次于梦魇中惊醒,哭喊着要找祖母时,将他搂入怀里,一遍遍地安抚着他,直到他睡去为止。
这多么多年,他们之间,也当得上一句“相依为命”了。
礁石上冷风凛冽,歌声回荡,白翁的目光渐渐涣散,望着天边那一轮明月,听着少年哼唱的歌谣,唇角微扬,抚摸着他脑袋的那只手,终是……倏然垂了下去。
钟离越身子一颤,歌声却没有停下,依旧抱着怀里死去的白翁,在月下轻轻哼唱着那故乡的歌谣。
守在礁石下的那些童鹿残兵们,个个皆已是泣不成声,不知谁起了头,他们也开始跟着钟离越一同,在海风中唱起了那家乡的歌谣。
歌声越飘越远,仿佛要飘回那方虚幻如烟,再也不复存在的故国。
四方包围的人马全都静了下来,无边夜色中,竟无一人忍心打扰这场悲壮的送别。
不知过了多久,那歌声才渐渐停下,礁石上的少年抬起头,望向天边那轮皎洁的月光,忽然幽幽一叹:“今天……是中秋啊。”
他在月光笼罩下,倏然扭过头,对骆秋迟一行人,提出了一个颇为突兀却又莫名能够理解的要求。
“你们能够,送一盒月饼过来吗?”
少年身上的皇袍在风中飞扬着,他声音像从天边幽幽传来:“吃完了,朕便如你们所愿,抱着白翁的尸身下来。”
月饼很快就送来了,这还是今日这场盛宴上,钟离越原本特意命人准备的。
他在大婚前就下了令,务必要在中秋之夜,让岛上每一个人都能够吃上那热腾腾的月饼,感受到那份久违的故乡滋味。
可今夜过后,他再也不会有故乡了。
装着月饼的食盒被送到了礁石下那些守着的残兵手中,两个人爬上了礁石,跪在钟离越面前,将那食盒递到他眼前。
“陛下,月饼来了。”
直到这般时刻,他们还是对他恭敬跪拜,真心实意地唤他一声“陛下”。
钟离越的眼眶不觉又是一热,苍白的一张脸在月光下却没有显露出更多神情了,他只是一挥手,在海风中轻轻道:“我只要两个就行,其他的你们拿下去吧,吃完后就带着剩下的人马归降吧,这是朕对你们——下的最后一个命令。”
那两个侍卫身子一颤,霍然抬头,不可置信,泪眼婆娑:“陛下!”
“下去吧。”钟离越闭上眼眸,又挥了挥手,似乎心力交瘁,“朕吃完月饼,也会下去的,你们毋须担心。”
礁石上冷风猎猎,月光苍凉,终是只剩下了钟离越一人,不,还有他怀中,那一具尚存温热的老者尸体。
他打开白翁的手心,将一个月饼放在了他手里,握紧了他的五指。
另一个月饼,他慢慢送到了自己嘴巴,一边看着月亮,一边缓缓吃着,天地间寂寂无声。
在所有目光的注视下,他终于吃完了那一个月饼,将身上的皇袍拍了拍,抱起已经死去的白翁,在月下站起了身。
白翁的身子原来那样轻,轻得像是只剩下一把枯骨,他哪还有血肉?这么多年来,早就已经全部献给了他的陛下,献给了童鹿。
“你们说过,会善待朕的子民,对吗?”
白茫茫的月光下,钟离越站在高高的礁石上,声音宛若从天边传来。
领着大批军队,围在礁石下的杭如雪点点头,扬声道:“东夷侯所说,亦代表了大梁的态度与立场,只要你立刻归降,必当优待。”
钟离越站在猎猎大风中,一身皇袍飞扬着,一字一句道:“望你们言而有信,不要伤害这些童鹿遗民,他们已经失去过一次家园与亲人,别让他们再承受第二次伤痛,请务必——”
他深吸口气,在风中拔高了语调:“务必善待他们!”
说完这句,他又看向了人群里,目光锁在了那道本该在今夜成为他的皇后,与他共同见证童鹿光复的身影。
“辛鹤,你能再像从前那样,叫我一声吗?”
辛鹤胸膛起伏着,眼眶骤然一热,仰头看着那道苍白瘦削的身影,颤声喊道:“小越……哥哥。”
她眸中的泪水也再忍不住,潸然落下,眼前依稀浮现出那么多年,他们在一起朝夕相伴的过的无数画面,那一点一滴,皆带着温情动人的光芒,霎时抹去了所有鲜血与伤害。
旧时光当真是个温柔的美人,即使面目全非,也能让人万般不忍,生不出一丝怨怼。
钟离越听了辛鹤喊的这一声后,在礁石上轻轻点了点头,似乎心满意足,再无遗憾。
“朕登位才短短一夜,只如昙花一现,一枕黄粱,大梦空空,虽生无法复国,死却可……殉国。”
天命昭昭,浮萍飘摇,大梦到头一场空,这可笑荒谬的一生,也终是走到了尽头。
少年一袭皇袍随风飞扬,喃喃的话语飘在月下,下面的辛鹤听出不对,脸色骤然一白:“不,不要!”
但为时已晚,钟离越已经抱着白翁的尸体,决然地转过身去,纵身一跃,投入了翻腾不息的大海中。
即便只当了一夜的君王,他钟离皇室的子孙,也应该保全作为一个帝王的尊严,以一个王者的姿态死去。
“父皇,不肖子孙,亡国之君钟离越,来与你相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