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冬天,是莲子自出生来所渡过的最寒冷的一个冬天。第一次,屋里没有煤炉取暖;因为大半存粮被鬼子搜去,娘仨每天就只敢吃一顿饭。挨饿,莲子的记忆里,也是第一次。这些都还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怕。每到夜晚,若大的院子里,只有三个女人,就算是插紧了门栓,那呼啸的北风,拍打着门窗发出的声响,还是让娘仨吓得挤成一团,莲子和母亲整夜整夜睡不着。
半夜里,村西头狗剩娘又哭嚎起来,那凄厉的哭号,在这寒冬的长夜里,显得那么瘆人。
原来那日,被鬼子杀害的不仅有大哥,还有狗剩一家。听人说,狗剩的媳妇因身怀六甲,实再是跑不动了,就也躲进了母亲藏身的小树林里。原来想,就算被鬼子发现了,她一个大肚婆,鬼子还能把她怎么样了?谁知日本鬼子竟不是人,不仅遭踏了她,还在她受伤出血后用刺刀挑开她的肚子。狗剩为了保护自己的媳妇,被鬼子直接刺死了。狗剩娘当时就疯了,之后白天黑夜的在儿子和媳妇惨死沟里哭号……
冬天的最后几天,村里人听不到狗剩娘的哭嚎了,等人们在那条沟底小树林捋榆树叶时,才发现了她被狼掏空了内脏的尸体。
那天晌午,莲子正好也去那条沟捋树叶,看到狗剩娘的尸体,吓得当时就逃出了那片树林。回家的路上,由狗剩家的惨死想到自家的不幸,莲子心情格外沉重,步子也变得迟缓。慢吞吞拐进街口却远远听见自家大门前一片吵杂,吵杂声里,还混夹着小妹的哭喊。再仔细一看,有几个人正把小妹往马车上塞,小妹的手脚好像还是被绑着。
“干什么?大白天敢抢人?!来人呀,快**花子的呀”莲子真以为是人贩子来抢小妹,就用尽力气大喊起来,边喊边扔下篮子迈开大脚向家狂奔。
听到姐姐的喊声,已被按倒在马车里的小妹挣扎着坐起身子,向着莲子大哭:“姐,姐,救救我呀,咱娘把我卖了呀,我不去东山,我不去呀!”
看到莲子飞奔过来,那几个人连连抽着马,驾车逃也似的向村外驰去。母亲这时也从院里出来,招呼着族里的几个婶娘,拦下了要冲过去救小妹的莲子。
“莲子,别追了,我把盼儿送人了。”
“送人?送什么人?!”
“东山那边要收个童养媳,今天人家是来接你小妹的。”
“什么?!”莲子怔住了,片刻她冲母亲嚷嚷道:“你!怎么忍心!童养媳,那是人能作的吗?你是不是小妹的亲娘!你就不怕我爹地底下找你算帐?”
“哇!”母亲当着众人放声大哭起来。多天来一直压抑的悲伤,刚才骨肉分离的痛楚,这一连串的打击令她再也支持不住,她边哭边说:“我有什么办法?你爹你哥都走了,地也没有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拿什么养活你们姐妹?你不是不知道家里都断顿多时了。”她哭着,用袖子捂着脸,奔向屋里。
莲子软软地靠着院门,滑坐在了地上。是呀,自从出事后,家里没了收入,原先的存粮也被鬼子搜刮走了。为了活命,母亲前些日子卖了家里的房子。可兵慌马乱的年代,房子还没粮食贵,两间房换来的粮食,不够维持一个春天的。
三天后,莲子接了婆家的好,出嫁了。她想通了,早点嫁过去,家里的存粮,娘一个人或者能多吃些日子。
莲子的嫁妆里,多了一件拆开了打成捆的织机。为了好看,母亲还让人上了红色,又用桐油刷了。“你走了,织机我也不用,你带到你婆子家,好歹算个物件。或者过日子还用得着。”母亲如是说。
临上轿时,母亲往莲子的衣兜里塞了二块银元。“我把家里那两孔窑也卖了。这是卖房子和卖窑的钱。当初我没舍都换成粮食,原是想给你置办些嫁妆,你却拦着不让。那这点钱你就当是陪嫁带上吧。”
“娘,你把窑也卖了,那你以后住哪?”
母亲凄婉地笑了笑:“娘有去处的,娘….回娘的老家….”
“娘!”想到从此家也没了,亲人死的死,活着的竟然也各自天涯,莲子不禁抱住母亲大放悲声。
许久,娘俩都不愿分开。
(2)
婚礼似在一片悲戚的氛围中完成,至少莲子是这样认为的。她的心里充满了悲伤,从上轿到拜堂入洞房,她至始至终都没有一点笑意。不但她没笑意,连婚宴的酒席,也不似平常人家办喜事那般热闹。甚至该闹洞房时,也没人来闹。不过,莲子因为心绪不佳,全无查觉,只是到了酒席散后,喜娘们也离开了洞房,莲子才觉得有点不对劲,新郞官怎么自打拜了天地后,就不见了踪影,直到天亮都没回洞房?
天亮了,按照家乡的风俗,新媳妇是不能睡懒觉的。莲子自己取下了盖头,简单梳洗之后,起身去公婆的房里请安。
打开门来,发现公爹竟然坐在自己这二进院的门坎上。看见了她,他磕了下烟袋,站了起来:“灵奇家的,你来屋里一下。”原来,他一直在这里等自己。
满腹狐疑地跟着公爹进了屋,惊讶地发现屋里竟坐着自家族的长辈!看见莲子进了门,正在给他们倒茶的婆婆,用手托着袖子,擦起眼泪来。
原来,还在莲子拜天地时,她家族就差人报丧,她的母亲范周氏在她的花轿出村不久,就自缢在当初躲鬼子时躲过的那条沟的一棵榆树上!
怕冲了莲子的喜事,公爹及莲子家族的人都同意将这噩耗拖到洞房花烛夜后再告之她。而灵奇,则拜完了堂,就匆匆赶到母亲家里,购棺打墓,差人给外婆更衣入殓,此刻正在莲子娘家窑里,等着莲子去最后见其母亲一面。
像一瓢冷水兜头浇下,莲子混身哆嗦着,楞怔在那里,,任凭婆婆给自己褪下喜服,穿上孝衣,像个牵线木偶被族人带上马车。当她被人搀服着,来到灵前时,她才一把推开了搀服的人,扑到了母亲的棺前。
“娘,娘,娘呀!”多天来的担心、揣测这一刻得到了证实。当初为保全自己和妹妹,为娘的失了贞节;如今为了保全名节,她又舍去了性命!直到此时莲子这才知道娘卖房嫁女的苦心。
“天雷呀,你显显灵,劈了那该杀的小鬼子吧!”在父母的坟前,莲子放声哭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