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父胸有成竹,一锤定音。
自那以后,莲子便天天掰着手指数日子。说来也怪,以前没提这事,那日子过得穿梭似的,上机一卷布,没扔几梭子,太阳就从东山掉下了西山;现在呢?太阳仿佛就挂在了天上,总也不落。恨得莲子真想拿梭子把它砸下去。就这样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熬,一个晚上一个晚上的盼,总算是等到了见面的那天。
那天,从上午起莲子就像是丢了魂,拿着梭子扔不到布眼里;脚踏在踏板上,却回回是踩空。布织不成了,莲子索性去帮母亲做饭,结果不是忘了灶堂里添柴,
就是忘了锅里下米。气得母亲直接把她推出了灶房。
好容易挨到天黑,早早的莲子就上了床,却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一双大眼直瞪到窗户纸发白。
匆忙穿衣起床,梳头,打扮。一切收拾停当了,打开屋门,哪里是天亮了,是银色的月光照亮了窗棂。
期期艾艾回到屋里,衣服都不敢脱,躺在床上,刚迷糊一会,见天亮了,又赶紧收拾,又开门,又是月光!
一晚上折腾了几次,直到天蒙蒙亮时莲子才合上了眼。忽然见去乡里的官道上,站着那个人,岳云一般,星目剑眉,悬鼻方唇,左手插腰扎着个武生架式,英气勃勃威风凛凛,见到莲子微笑不语。莲子有几份羞赧,思忖着怎么上前撘话,就觉得背后有人推自己:“快起快起,人都来了”。
“知道(人来了)”莲子嘟囔着翻了个身,却突然惊醒,原来是娘在推自己,这才知道方才是作了个梦。
“快点吧,人都来了,你还睡着。”看见莲子醒了,范周氏着急的小声催促。莲子往窗外一看,可不,天都亮了。她不由急得连哭带责怪:咋不早点叫俺呀?!说着慌忙找梳子要梳头。
“小姑奶奶,别梳头了,只拢拢吧。那边还等着你端水送饭呢。”
莲子闻言急忙用梳子在头上拢了两下,又梳了梳辨梢,之后就跟着范周氏去了灶间。
这边书房里,灵奇忐忑不安地坐在椅子上。虽然来之前老师没告诉他今日要相亲,可聪明如斯的他,听说为师让他乡考前来家小坐,就猜到了老师的用意。所以当门外一声脆脆的喊:“爹,水来了”响起时,他的心,顿时如敲响了十面大鼓,震得脸红耳赤,手脚都有点禁不住抖了起来。以至于老师连叫他几遍,他都没听见!
“灵奇,难不成你要为师亲自去端水吗?”
“我去,我去…….”
他红着脸,低着头,高一脚低一脚走到了门边,撩起门帘,把手伸了出去,身子却还在门里。待接了一盆热水,转身放到脸盆架上后,他才想起自己竟然没看见她的脸!
好在不一会又一声脆亮亮的嗓音在门外喊到:“茶来了。”
这次他快步走到了门边,鼓足勇气撩开门帘。心里不断给自己打着气:“看她一眼,就偷偷看她一眼!”。谁知等端饭的托盘都端在手上了,他也还是只敢盯着地上的那双绣花鞋。直到那脆脆的笑声渐去渐远,他方才敢抬起头来,对着那扭着腰枝的背影楞了一会神,那条有名的长又粗的**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喝完了鸡蛋茶,天已大亮,灵奇和老师急忙上了路。
路过沟底一片玉米地时,一个青年男子,手提着一个篮子挡在了地头。
“春儿,你怎么在这里呢?”老师问道,灵奇这才知道这是莲子的哥哥。
男子微笑着举起手中的饭篮,灵奇看到那篮底有四个蒸馍,两白馍两红薯面花卷,那白馍里还各夹着一个煎鸡蛋。
青年男子下巴向不远处一棵弯腰躬背的大柳树努了努,树后依稀可见一个穿着红衫的背影和那条粗粗长长的大辩子。
看到这,老师笑了,灵奇脸红了。老师接过了篮子,从腰里取出一个白手巾,把篮里面的馍分成两份,把另一份包好了递自已。
当他们爬上坡时,一串清洌洌的歌声从沟底传来:
桃三杏四柳眉弯,二八佳人把饭担
一头担的是馍篮子呀,这一头系的是茶罐
左担右担担不起呀,担子不沉是心慌乱
……..
叫声哥哥别嫌晚,那馍里夹着个煎鸡蛋
灵奇无声的笑了。他听出莲子改了歌词,他惊讶她居然会改歌词,更欣喜藏在这歌词里甜甜的情意。他解开了衣襟,把那份干粮和这甜甜的歌,连同这夏末清凉的晨风,一同揣入怀里,揣入心底。
第二章 初会玉米地
(1)
一个月后的周末,放学了灵奇,在完成了学校交待的杂活后,三步并两步跑到了这片回家必经的水浇地边。
玉米比当初上学路过时,长高了许多。虽然没抽穗,但高高的玉米苗,已藏得住人了。走在田梗上,灵奇不住地往玉米地深处探望。没有,没有她的身影。踮起脚看看地头边的那棵柳树,好像也没有盼望中的那件红衫子和粗且长的大**
虽然不曾约定,但她的爹爹也是今天放学回家,她应该知道自己今天会从这片地经过。那她会不会也像自己一样,期望在这片玉米地里“遇见”自己?
以她那天见面时的欢笑,凭她送给自己的干粮,凭她那首甜甜的山歌,灵奇觉得她应该是喜欢自己的,应该也是期望这次会面的。那为什么这会儿还不见人呢?是不是因为干活来晚了?也是的,太阳早就下了西山,连晚霞都像染缸里的布,渐灰渐兰……别说不曾约定,就是约定了,这个时候,她怕也等不及回去了。
这样想着,灵奇有几份沮丧。没办法,他必需干完活才能回家,以此抵交自己下月的学费。失望地踩着田埂……走到地头时他蓦然看见,田埂上放着一个鼓鼓地红布包,打开来:是一双千层底的布鞋。
左盼右顾,仍不见人影,灵奇狡黠地一笑,他在布包上作了番手脚,重新把布包放在了原处,然后跨过包裹走出地头,上了坡。
“哎!你!”身后果然传出了那声脆生生的呼唤。
灵奇慢慢地转过了身……..还是看不见人,只有布包边的玉米地一阵枝叶摇晃。
“怎么?是在叫我吗?”
“没叫你,是叫树上栓的那头牛呢”玉米地里扑哧笑出了声。
“噢”明知对方在说笑,灵奇却故作木纳,装傻卖呆地转身又要走。
“回来!这么大个布包,你没看见呀!”
迅速回转了头,这次终于看见了她的脸!银盘似的脸上嵌着两颗黑宝石,一颗红樱桃般的嘴唇,因为生气鼓鼓的噘着,远远地看着,都不禁上人心尖一颤。
“莲子!”他颤声叫道。
没有应答,那身影复又闪进了玉米地。
“莲子,鞋我拿了,谢谢你,包里是我让家里给你捎来的石榴。”他对着那片摇晃的玉米说着。
“你等等,我让哥哥送你回家,天晚了,山里有狼。”
那晚上莲子的大哥送灵奇回家,并住在了他家里。莲子则牵着牛,揣着甜甜的石榴和甜甜的笑,回了自己的家。
自那以后,每逢灵奇上学时,田埂上便会放上一个馍篮,篮里放着他一周的干粮。放学时,田埂上必有一个布包,布包里或是布袜,或是小褂。
作为回报,灵奇总是在篮里或者布包里,放上几支绣花的丝线,或者几尺自家新染的布。有一次,他似乎犹豫了许久,才最终在把一张纸塞进了布包。
等他走后,莲子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布包,抖开了新给的几尺丝绢,她看到了那张纸,纸上写着自已的名字:“莲”。
那个周末,范父算不得安生了,莲子一直缠着,非让教她学写一首关于莲的诗。
莲子粗识文墨,可现如今,准未婚夫给了自己一个:“莲”字,这明着是想探探自己识不识字,莲子可不想让他看低了,所以,下决心回他一个意外。
一周后,灵奇再回到玉米地,地头的布包里,是他送给她的那块红绫,被做成了一个红肚兜。中间绣着一枝并蒂,两边各一句诗:“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幸福像春天小河涨水,瞬间溢满了心田。
他原来只想试试她是否识字,他希望将来的她,不仅会为自己缝衣作衫,也能陪自己灯下读书。却未想到,她不仅识字,还回了这么贴切的一句诗。虽然,能猜到这中间一定有老师的帮助,甚至那两行漂亮的行书,可能就出自老师的手笔,但那有怎么样呢?可贵可喜的是她的聪慧,她和自己的心心相通。
一生一世,得此一人,足亦。这是那一刻灵奇心头的想法,这念头几乎伴随了他一生。
(2)
地里的玉米终于掰完,高高的玉米杆也放倒了,田野一片空旷。 再走到这块地头时,灵奇即期望又害怕,心突突地跳个不停。神交以久,他内心早就期待能见她一面。但真到这一天来临时,他又不禁害怕起来,究竟怕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所以越接近目的地,他的心跳越急。幸好,地头那棵大柳树,藏住了那个娇好的身影,也暂时平缓了自己的紧张的心绪。
本来从前面下去正好能面对着她,但是他犹豫许久,最终选择从地头绕到柳树后面。他不敢,也不忍,怕自己的唐突,会令那个心爱的人儿害羞,更不忍她因害羞而感到难堪。
刚犁过的土地非常松软,灵奇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树后,对着那个背影,轻轻地干咳了一声。
她垂下了头,背着身子递过了一个红布包。
是一条绣着并蒂莲的手帕。
起风了,风吹起了她的辩梢,灵奇把它捉住,放在唇边吻了吻,又放在脖子上磨纱着,之后,从衣兜里拿出了一根红头绳,轻轻地缠在了那条**上。
“以后不要再等我了,天越来越短,你一个姑娘家,这廖天野地的不安全。”
“我不怕。再说,还有我哥陪着我。他耳背,听不到我们说话”莲子红着脸,依然背着身子说道。
“昼短夜长,天也越来越冷了,你在这里等着,我怎么能放心呢?还是等来年吧,石榴花开时,我让家里来下聘礼.从此我天天为你簪花!”
莲子忽地转过了身,用她大大的墨一般的眼睛,盯着灵奇一字一顿的说“我、等、你!等你为我簪花!”
太阳下去了,月亮升了起来,一片云朵遮住了月亮娇羞的脸,像莲子用手绢捂住自己的脸一样。
第三章 血雨腥风
玉米收罢,该种麦了
那日清晨莲子还未起床,就听见大哥早早套好了牛,要去地里耩麦。莲子心里偷笑了一下,可见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话不是瞎说的。看自己这大哥,原本就干活踏实, 自打定了亲,越发勤劳了。 凭着自已的彩礼,(虽说爹爹不曾开口,但那边终归是家底殷实,送来的彩礼可不算少),加上这些年家里的积蓄,母亲下了重金,这才为大哥说下了一门亲,婚礼就定在明年麦罢。 莲子知道大哥如今是一门心思要把麦子种好,打算到时能多收几升麦子好娶媳妇。
天近晌午时,莲子在窑里织布,听见母亲喊小妹去给大哥送饭。这时街上一阵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的混乱声,打破了素来寂静的村子。这是怎么了?莲子跳下织机随母亲一齐跑出大门,但见街上人逃荒似一拨一拨的往东山上跑,边跑边喊:鬼子来了,老日来了!
前些日子就听说日本人打到了河南,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来到了乡下。
天杀的!母亲喊了一声,拉着自已急急地往回跑,刚跑到院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往外跑。
“娘,娘,你这是干么呀?!”
母亲推搡着企图阻挡她的莲子,急得语无伦次:
“你哥,咱家那牛都还在那地里呢,早上不上他去,他偏要去,他耳朵背,干活又专心,万一没有听到人喊…….”
“娘,那我去喊他,你一双小脚,颠到地里啥时辰了。说罢,莲子一甩**就要出门,但是母亲拽住了她:“小姑奶奶,你一个黄花闺女,这时候赶紧躲起来才是根本。”
这当口,堂弟一家,夹包带裹的从家门前跑过,莲子一看急忙追了出来喊住了堂弟,让他无论如何去地里喊喊春哥。
看着小堂弟飞也似的往村西跑去,莲子和母亲才又急忙回到家,藏好了粮食,包了细软银钱,一家人匆匆出了门往东山跑。
母亲和小姨都是小脚,没跑几步,就累得气喘嘘嘘。眼看鬼子的膏药旗已飘到了村西头,母亲绝望地跌坐路边:“莲子呀,你带着妹妹跑吧,我跑不动了,我一个老婆子量他们也不能把我怎么了。”
莲子低头看看母亲和小妹,又看看遥远的东山,正没主意,猛然间看到路边有一处坵死人的窑,情急之下她一脚踹开了洞口茬着的土坯,把小妹往里一扔,又拽着自己的母亲往里塞。
但是母亲却反手把莲子推进了窑里:“来不及了,你看好妹妹,我去把鬼子引开。”说完,她胡乱把散在窑口的土坯茬了茬,遮住了洞口,就扭身向前面跑去,跑了几步后就一屁股坐在地上,顺着路边的斜坡滑向沟底,边滑她还边喊:“死妮子,你跑得那么快你倒是等等娘呀。”
顺着母亲的喊声,一队日本兵呼呼拉拉从莲子躲藏的窑口前冲过。片刻莲子就听到沟底下传来了女人的哭骂,中间夹杂着鬼子兵的狂笑和枪声。莲子的心一紧,她把混身哆嗦地小妹搂在怀里,屏着气,听着外面的动静。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终于等到了母亲在洞口的呼唤。
“娘!”莲子和小妹钻出洞来一齐扑向母亲,娘仨搂在一起抱头痛哭。许久,莲子擦干眼泪,她看见母亲的衣襟撕烂了,浑身是土,脸上还有伤。
“娘,你是咋拉?”
母亲满脸悲戚地摇摇头“走吧,咱回家吧,鬼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