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云锦这样的唤法一出,围在宁儿医榻前一圈的人都愣住了,连宁儿都忘记了疼得嘶嘶抽气的动静,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娘亲。
许棠反应过来,装作一脸了然的样子,左边撞一下阿温,右边和一脸八卦的空青对了对眼神。
空青一拍脑门:“外头还有人拿药呢,老师我先到外头去候着了。”
许棠扯住阿温的胳膊就往外头拉:“这一大清早闹得,都没吃上饭,阿温走跟我去街边打包几碗馄饨来。”
外间排队的客人在空青有序的安抚下情绪逐渐稳定,他瞧着消失在梅心医馆门口的两个人影,忙不迭追上一句:“三两牛肉馄饨不要辣子啊!”
许棠远远举个手给他比了个收到的手势,忽然刹住车,对着柜台前头的空青目不斜视雄赳赳气昂昂倒了过来。
空青不自觉吞了吞口水,不至于吧,这姐姐现在连使唤都使唤不得了?
许棠啪一声掌心向上排在柜台面上,吓得空青一哆嗦。
“怎、怎么了……我不,我不就要了三两馄饨么。”
许棠微微一笑,薄唇微启:“荷包。”
空青松一口气,好家伙,没带要钱还这么理直气壮的,嘴上虽然嘟囔着,却还是老老实实掏了钱,这会子想起来里头他老师也没用过饭呢,打眼往里头一瞧,医室内疚剩了一个敷着药可怜巴巴的宁儿了。
许棠一把抢过荷包:“别看了别看了,一人一份少不了他们的!”
空青委屈巴巴:“又不是你掏钱,倒是大方……”
许棠拳头警告,见空青老老实实闭了嘴,这才跳着去找路边等她的阿温。
这厢何云锦先离了医室,掀开门帘去了熬药的后院,一地红泥透火的小炉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程青山还陷在方才她当中唤的那一声“青山”之中,楞得像根青瓜棒子一般杵在她身后,只有那耳朵比小火炉还要红。
“我……”
“我……”
二人的话头撞在了一处,程青山急吼吼地表示自己要先认错。
“是我不好,这段时日我知道你忙,不得空来镇上,我也没有去看你,是我不好。”
他这一番言辞恳切,开头一句不好,落尾一句不好,把她的满心愧疚杵了十成十,噎在心头不得喘息。
明明是她躲着不见,明明是她自知不配。
云川之行她既然已拿定了主意,是时候有个了断了。
她轻轻摇了摇头,缓缓开口:“不,你很好。”
接下来每一句她都说得很艰难。
“自打,自打我们母子来庆安镇,颇受程大夫可怜照拂。我自知不过一乡野村妇,又带着宁儿一个孩子,何德何能受得起这般情谊……从前我所遇并非良人,往后余生我不求再依靠男子,只求小棠和宁儿平安康健,旁的,旁的我再无他想。”
她说完,撇开连不去瞧他。
程青山这一席话听下来,面上的表情从迷惘到震惊,最后才明白过来何云锦这是在同他绝意。
他不知今日她为何这般自轻自贱,言语间是掩盖不住的慌乱与无措,不断地回想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不,我从未觉得你需要依附于谁,也从未觉得你可怜!我对你,我对宁儿,从来都是发自真心的爱护!”
眼前的男人的剖白,字字句句真情实感,与多年前漫漫长夜面目可憎的暴行有着截然不同的一面。
她从前何曾想过有如此被珍视的一天,可她背负的过去,即将前往的未来,都注定与他无关。
何云锦流着泪,扯出一丝绝望又满足的笑:“程大夫这么说,是要娶我么?”
“我——”他一时哽住,婚姻大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面对珍视之人他怎么能如此草率。
“你做不了主的。人人都说程大夫出生也算名门世家,师从梅心圣手,说了许多高门贵女都不曾入得程府的眼,这才独身至今。”
她带着孩子,年岁还比他长上两岁,余下的话,不用她再说了。
程青山哑口无言,何云锦所说句句不假,他也正是为了躲那烦心的婚事才一味躲到这偏安一隅的小镇上。
他不想再争辩,只道:“昨日我才收了母亲的书信,父亲染疾我两日后就要启程回家侍奉,你等我一等,待我同父亲母亲说清楚,到时候,到时候……”
到时候如何,他不敢保证,所以不敢轻易承诺,此事若是容易,他也不至于在外一躲躲了数年。
何云锦收起眼边的泪,摇摇头,眸子间仍是他所熟悉的淡淡愁绪:“不等了。程大夫不必费心,年后我们母子就要同小棠去云川了,既然你要回家去,这一趟,就算做道别了。”
程青山如遭五雷轰顶,这才真切意识到,今日的决绝与狠心,她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而来的。
他失魂落魄,整个人瞬间就颓丧下来,不再追问她去云川做什么,默默转身进了医室,给自己留下了最后一点脸面。
此时的许棠和阿温赶巧端着六碗馄饨从正门进来,借的还是对面酒楼里上菜的木质托盘,等着一会儿还碗的时候一齐送回去呢。
许棠和空青挤成一团在那挑,那碗是放了醋的那碗是放了芫荽的,空青惦记着他老师,捧了海碗转头就遇上情绪不对的程青山,咧到耳根子旁边的笑忽然就僵在了脸上。
“老、老师,馄饨……”
程青山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摆摆手:“我没胃口,你们分着吃了吧,在前头辛苦了,这些病人我来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