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阿温的身世,说起来实在有些坎坷。
他的母亲是汉人,滇南与别国交界,常有人口私贩等见不得光的罪行暗地里横行,往前数一二十年,夷人女子被绑来汉地为奴为婢的不计其数,汉家姑娘被夷人部落卖做□□的也时有耳闻。
阿温的母亲,就是某个不幸的汉族女子,少年出游时离了兄长的视线,转头就被人贩子敲晕抗走了。她运气实在不好,人贩子下手没个轻重,等她在佯装拉货的马车中悠悠转醒的时候,除了逃命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或许是老天还算有眼,年轻的汉人女子几经艰险逃出生天,被夷人部落中高大英俊的年轻人所救。前尘往事皆无处可循的女子安定下来,和悉心照料她的男人成了家,成了老夫妇的儿媳,有了小小的阿温。
可惜天不遂人愿,阿温出生后还未满周岁,他的父亲就意外离世了,留下她母亲成日以泪洗面,二人原本伉俪情深,是一朝一夕分别都舍不得的,现下走了一个,另一个不过一年便心死憔悴而去。
老两口抱着还不会说话的阿温,无奈藏起悲痛,咬着牙把孙儿拖到了这么大已是不易。阿温自小又是个异于常人的孩子,力气奇大身手敏捷,饭量随着年岁骇人地增长,遇上今年旱涝连天,老两口实在是穷途末路了。他们活了这么大年纪,灾年树根草皮什么没吃过,都扛过来了,可这孩子不行啊,眼看着连月连月地吃不饱饭,精神气都消了一大截。
老两口看着眼睛都快要饿凸的孙子,狠了狠心收拾了家当,想把他送到汉人的地盘来做活,好歹他有一半汉人血脉,异族特征不算明显,找个出力气的活养活管饭应该不是问题。
这一路走来,老太太操着一口不太熟练的汉话走了不少地方,试工的地方也寻了好几个,可孩子心眼实,吃饭的时候没收住,接连被几家赶了出来。再往单出苦力的地方瞧一瞧,那人和牲口一般用着,老两口抹了好几把泪,实在是没舍得。
再往前倒几天,老两口夜里带着阿温宿在破庙,抱头痛哭之后做了此生最为艰难的决定,要去寻阿温的汉人外祖,把孩子托付出去,求一个能吃饱饭的日子。
许棠轻轻拍打老太太的背,问道:“那寻阿温外祖的事的事,二位有眉目了么?”
“阿温他娘,生病的时候糊涂,总念南啊安啊的,梦里惊醒了还会叫哥哥,我们带着这个,打听来了庆安镇。”
老妇人的手中是一块装饰的吊坠,不是金玉所制,像是某种特殊的石料,上头刻了一个“汐”字。
许棠自以为会了意:“您别担心,我这就去取纸笔来,将这坠子的模样拓下来,求人帮着去寻!”
老人摇摇头,意思很明确,这段时日的奔波他们早已清楚地认识到大海捞针般寻人的难度,不再敢奢求旁的人为他们浪费无用的心力,想来他们身子骨还不算太差,入土之前总还有好几年时间慢慢耗在上头。可这一路奔波居无定所,他们舍不得孩子跟着受苦。
许棠悄悄同何云锦对了对眼神,两人几乎同时微不可闻地点了头,而后相视一笑。
老太太絮絮叨叨说完前头的铺垫,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豁出老脸才将这难以启齿的不情之请道明。
“我、我求求二位姑娘,能不能收留我孙儿阿温一段时日,等我们寻他外祖的时候,给他一个能落脚吃饱饭的地方……”
许棠还没来得及一口答应,老太太又赶紧补充道:“阿温听话的,力气还大,家里什么活都可以干,去外面做活也行,两位姑娘行行好……”
何云锦上前表了态,言辞恳切:“老人家放心,我们虽不是什么富庶之家,但是粗茶淡饭管饱还是没有问题的,但无论如何,此事一定要问问孩子的意见。”
席间吃完了满满当当一碗的阿温早就放下筷子听了良久,现下轮到他说话,便急不可耐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愿。
安稳饱腹的日子谁不想过,可是他放不下两位老人。
语调陌生而又急促的夷语在祖孙之间转了几个来回,老人疾声厉色后阿温败下阵来,低着头立在桌边一言不发。
老人换回了汉话:“阿温听话,遇上年节我们定会来看你的,你就好好跟着这两位姐姐,用你的力气保护她们。”
老人的话是说给半懂的阿温听,也是把一点私心小心翼翼说给了许棠,希望她不要介意今后偶尔的打扰。
许棠点头如捣蒜;“阿温你放心,跟着姐姐不会饿肚子,逢年过节两位老人来看你,家里人多才热闹!”
别扭的少年低着头,老人疾言厉色又一通说教,他倔强地抹了一把眼泪,轻轻点了头。
突如其来的分别总是最让人难受,何云锦替许棠出面做了主,好说歹说让两位老人多留了几日,好好缓缓连日奔波的劳累,给了阿温充足的过渡时间。
三日后,在村口,两位老人一步三回头告别亭阳山庄众人的时候,许棠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额角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稳稳当当一层褐色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