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棠说话的时候微微抬着下巴,语气疏离得仿佛他们就该只有雇主与手艺人的关系似的。
陈康面色更难看了:“小棠,你来就只是为了这个么?”
他自知理亏,可那日他确实是和师妹出来采买刷木材的大漆,瞧着时间还宽裕,好说歹说拗不过师妹才被拉去的庙会,本来想遇上她好好解释的,可她连见了自己和师妹,连问都不问便给了那么大的难堪,一点都不在乎他的面子……
他又想起娘不顾自己一把年纪,等不得他回家,非要亲自到上工的地方告诉他的那些话。
陈康瞧着许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色,咬牙艰难开口:“小棠,庙会那天你看到了我和师妹,为什么不问就……”
“问?你要是觉得自己做错事了不知道自己来解释?你要是觉得自己没做错我问了你会认?”
女子讥讽的面容气得他失去了理智:“你不在意对不对?所以你不分青红皂白,觉得自己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娘果然说对了,你这种女子压根就不会把我放在心上!起初我还不信的……”
许棠觉得陈康爆发得莫名其妙,不怒反笑:“我这种女子?哪种女子?看到你和别的女人拉拉扯扯不上赶着来要个说法的那种女子?”她不依不饶,“你多大脸面?你做错事了自己不知道解释,还要我来问?!”
陈康口齿不如许棠伶俐,许棠字字句句吵得他毫无还口之力,他沉默半晌,闭了闭眼,似是绝望般开口:“你在滇南城王府里的那些事情,我都知道了。”
许棠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是罗嫣的事情。
事到如今,她不想去追究是哪些有心之人费力去打听的了,这爬床的事情她没做过,她解释不清,也不想解释。
让她寒心的是,自以为心意相通的两个人,面对道听途说的这般龃龉,就轻而易举地选择了相信,然后还用来作为站在道德制高点谴责她的武器。
退一万步讲,爽约了还和别的女人拉拉扯扯的人,凭什么来质问她?
怪她眼瞎,这男人,真是没劲透了。
就冲这一刻,眼前这人从前和她的那些情愫,已经半点都不值当了。
但她受不了这口气,必是要在言语上找回来的。
她无师自通,迅速蹙起了眉头,一双眼睛对上陈康,绪上了轻轻浅浅一汪委屈的含情水。
漂亮姑娘的服软,是个人都会动容。
陈康的面色有了不忍的松动,许棠向前一步,一开口委屈地要滴出泪来:“方才你还说我不问就冤枉了你和师妹,那你此刻不也是没问过我就轻信了那些混账话么?那你为什么不问?不问问这些事和我有没有关系?是不是我做的?”
陈康从未见过她这般神情,心软得快要化掉:“是、是我不对,你说得对,我自当是要来问你的,你别哭了……”
许棠轻轻掩面,鼻子似是被泪堵了般,开口是让人心怜的瓮声瓮气:“那你问就是了。”
她料陈康就没有那样大的心性,话都递到嘴边了,必是要开口确认一番的。
陈康想起自己母亲添油加醋描绘的那般龃龉,诚心发问:“那你告诉我,在滇南城的那些事,是不是真的?”
许棠放下掩面的双手,一抬头,再无方才那般委屈的小女儿神态,嘴边的讥诮显得尤为刺眼。
她一步□□,轻笑一声:“跟你客气一下还真问了,跟你有关系么?做几件木工就想打听主家的私事了?滑天下之大稽!”
陈康被打击得猝不及防,一口气哽在胸口面色发白,像丢了嘴一般半天只能蹦出一个你你你。
许棠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将这初起骤灭的一点情意,干干脆脆地抛在了脑后。
这乌沉沉的黑云压自南边滚滚而来,撕裂风中干枯脆弱的焦叶,低飞的鸣虫与烟尘共舞,描绘着对甘霖最原始的祝祷。
滇南城的子民,在数月的干旱之后,怕是又要陷入另一场无尽的风雨中了。
*
庆安镇头上那片天,自许棠从陈康家回来之后,就再没停过。
落两天大雨,下三天小雨,后头菜园子的瓜果架子塌了立立了塌,来来回回折腾了三次,这雨还没有要停歇的样子。
许棠撑着腮帮子靠在窗边,连绵不断的雨珠从天幕落下来,抬头望去,像穿满了珠串的黑色纱幔,风疾风缓,便扑扑簌簌随了节奏在尘世间摇摆,装满了大大小小的山渠沟壑,一路挤着汇成一股,往更南的南方流去。
天色成日地暗着,许棠出不了门卖茶水,何云锦绣的东西也只有隔好几天托人到镇上的时候带去,一家子闲下来,窝在不大不小的亭阳山庄里,倒也乐得自在。
许棠守着宁儿,每日竹筒倒豆一般在他耳朵边上唠叨,连带着宁儿的说话的本事都有了突飞猛涨的劲头,她闲着也是闲着,索性趁热打铁,也不管孩子听不听得懂,摸出宁儿都快要翻烂的小人书,一本一本给他讲过去,从圣人家学到怪力乱神,想到哪就多说两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把最后一本也讲完了,亭阳山庄上头那块四四方方阴沉沉的天,也终于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