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只为君谋
长安城的千秋斋在士林口中极负盛名,东家却不止一位。其实稍稍细想便能明白,千秋斋里上万幅名家残帖墨宝,岂是倾一家之财便可促成的?女帝曾言,千秋斋里载千秋,胜过富贾万户侯。言下之意则是,这千秋斋里的历代文豪墨宝若换成金银,便富可敌国。火山文学
故而,能来千秋斋附庸风雅的皆是身份清贵的名士权贵,自然规矩就不少,光迎门便有四处。燕赦来此的次数屈指可数,上一回还是卢八象生拉硬拽把他揪来的,说什么当了大半辈子将军早该陶冶一下性情,免得回回在朝上与闻溪道争的面红耳赤。老将军硬着头皮在里头坐了一盏茶的时辰,而后借着尿遁从私门溜了。
这回,他仍走的是最隐蔽的私门。
领门的小厮素养极好,一路上低眉顺眼,从未多言。将燕赦领到门前,也不推门便径自离去,这多半是里头的主客嘱咐过。
若说这世上有谁是燕赦最不愿与其打交道的人,那定是首辅大人无疑。燕赦贵为两朝老臣,闻溪道又是老首辅最得意的门生,二人也算打了小半辈子的交道,虽皆是对方最看不顺眼的人,却亦是最熟悉的人。方才在朝上,闻溪道一反常态的一言不发。以往听完上奏,陛下多半要问一句“子道如何看?”但今日,女帝却一眼都未曾往左看。
燕赦定了定神,推门而入。
论起附庸风雅,那千秋斋算是做到了极致。入眼便是春秋早年的云母曲屏,左右各有半人高的错银梅花铜香炉,壁上不挂墨宝,以玉石做枝干丝绢做花叶,雕了一株侧柏。顶上坠帘做雨幕,颗颗珠圆红润,却并非玉珠,乃是精挑细选的红豆。此等巧匠心思,可见一斑。
但这一切在燕赦燕大将军眼中,仍是俗不可耐!
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端坐于屏风之后,见人来也不抬头,自顾品茶。燕赦坐定,瞧见面前空无一物,不由得问道:“你这人怎这般小气?”
人前官威十足的中年男子此刻也没了架子,不悦的皱眉道:“上回你到我府上,我请你喝茶,你怎么说来着,不如古阳关前撒泡尿?”
燕赦鼻孔出气,嘀咕了一句:“小心眼儿。”
以当朝首辅的度量自是不会与他斤斤计较,闻溪道深知此人是个直肠子,不然也不会,更不敢在朝堂上对着他喷了这好些年的唾沫星子,于是开门见山道:“你若是来打听陛下的安恙,我劝你不如趁早回北雍。”
燕赦呸了一口,没好气道:“我打听你奶奶个嘴儿,谁不知道你闻溪道一张铁嘴,长安城的铁匠挨个撬都撬不开。更何况,陛下旧疾复发瞒的住那帮瞎子傻子,瞒的过我?”
闻溪道踌躇了片刻,放下茶盏,轻叹道:“你把上小楼那丫头藏在你府里,我可以不过问,你与李长安私下里的勾当,我亦可不过问。卢八象想把那后生送去北雍,我更不阻拦,你还要我如何?难不成要我将贺凉也一并送去,你才心满意足?”
燕赦半晌没有言语,良久沉声道:“薛弼当年与我说,此子被揭怀玉,不为权谋,可成治世能臣。上小楼这些年斩了多少贪官佞臣,但你可曾睁眼好好看看这盛世江山,当真如你所愿?”
闻溪道摇头失笑,平静道:“老师为天下寒士打开那扇大门时,又可曾想过今日朝堂会如此腐败不堪?既然昏臣杀不尽,我便为君永固江山。”
清君侧,成千古。
宁可错杀,不可放任。
燕赦记起昔日老首辅坟前,尚是中书舍人的年轻书生重重磕头,朗声道:“学生此生,只为君谋!”
念及此,燕赦长叹一声,靠在椅背上,竟有些老态龙钟,低声问道:“当真不拦陈知节北上?”
闻溪道微微摇头道:“此子大气,怀仁君子,若说有错,实乃天下之过。”
出长安那日,陈知节不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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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瞅见自己一身尘土,李得苦就总想起腰间红绸飘飘的楼姨,有些时日未见,竟想念的紧。李长安躺在马背上,听见背书声稍停,眼也不睁开,隔空就屈指弹出一记板栗。那日李得苦求学剑术,李长安虽满口答应,但每日依旧是习字背书练剑。一样不多,一样不少,就是枯燥乏味了些。
如这般的日子,李得苦记不得过了多久,直到有一日师徒二人停在了一处雪山脚下。手里的馕饼才啃了一口,形如妖魅的楼解红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眼前。
李得苦看着平日里总是一脸媚态天成的女子,不知为何,今日似多了几分愁容。待走到她跟前时,才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而后将手里的油纸包塞入她手里,道:“半个时辰前才出炉的烤羊腿,多吃点。”
李得苦眨了眨眼睛,尚未吭声,楼解红已向着李长安走去。
李长安仰头望山,问道:“这一次上小楼来了多少人?”
楼解红在她身侧站定,学着她的模样仰头望山,轻声笑道:“不多,就我一人。”
李长安转头瞪着她,皱眉道:“来作甚?送死?”
曾为魔教中人的楼解红不为所动,只转过头凝望着她,莞尔一笑。李长安叹了口气,心知说什么也无用,只得原地盘腿打坐,平静吩咐道:“一会儿我上山,你带着李得苦往西去,无论发生什么也莫回头。”
楼解红蹲下身,一手撑着下巴,笑意盈盈的看着她,“我会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