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五舟此刻心中唯有懊恼,他在几人中虽辈分最高,但不论身份还是剑术都不及两个师妹。王越剑冢不论出身与尊卑,只有分两种人,能入枯剑坟练剑的人和一生只能在门外看着的资质平庸的人。陆五舟属于后者,他此行的目的没有别的,就是护这两个师妹周全。在宗规里,他这种人的性命,莫说陆双双,哪怕如今只是侍剑身份的杜康也不及半分。
说不怕死,连他自己都觉着可笑。都说江湖儿郎血性方刚,许是在剑冢的弟子眼中,枯剑坟那片小天地早已跳出江湖外,他们的眼里唯有天下第一。
横竖是个死,陆五舟闭上双目,逐渐心如止水,再睁开眼时,手握住了剑柄。
李长安看着小师妹陆双双嚎了半晌,啧啧了两声,忍不住劝慰道:“我说姑娘,莫哭了,一会儿真把你宝贝师姐哭死了。”
陆双双红着眼,转头就破口大骂:“你放屁!我师姐厉害着呢!不像你,一个多活了一甲子的老不死!老妖怪!就会倚老卖老,以大欺小!”
洛阳别过头,捂嘴偷笑。头一回见李长安哑口无言,在嘴仗上面输了人。
李长安给气笑了,扬起手作势要打,“嘿,你个小丫头,信不信我一巴掌把你也拍土里去,正好与你师姐一起合葬咯。”
陆双双梗着脖子,一副不畏强权的忠烈模样,大声道:“死就死!也好过像你一般没人疼没人爱,孤独终老!”
李长安微微一愣,双手拢袖,低头沉默了片刻,嗓音平静道:“滚吧,趁着我善心大发,剑留下,人带走。”
剑冢弟子皆视剑如命,一生只佩一把剑,从始至终。可不娶妻,不生子,但不可弃剑。死后孤坟之上,可无碑不可无剑。陆双双尚要据理力争,还剩半条命的杜康扯了她一把,艰难的摇了摇头。
陆五舟当下如临大赦,回过神时浑身大汗淋漓。他迈开艰难的步子走到陆双双身侧,与她一起搀扶起似乎昏厥过去的杜康。一行认如来时一般,走的悄无声息,头也不回。若不是满地的尸首,以及山风也吹不散的浓郁血腥味,于陆五舟而言仿佛做了一场噩梦。
破旧小道观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洛阳回到篝火旁,静静的看着宛如火中之栗的三尺青峰,心念一动,王越剑便飞入了她手中。但只是一瞬,她便放开了手,剑摔落在地上,声音清脆。
洛阳看着自己的掌心,眉头紧锁。并非是因为烫手,而是这柄剑本身过于霸道,仿佛有灵识,寻常人若轻易触碰,怕是会落得个神志不清的下场。当下洛阳有些钦佩那唤作杜康的女子,若非心若磐石怎可握得住这柄王越?
但也有铁石心肠之人能驾驭,比如李长安,她弯腰捡起剑面色平淡的道:“王越剑冢历来走的都是王霸路数,女子想要以剑证道往往比男子艰辛许多。这把剑不适合杜康,留在身边久了,总有一日要失心疯,这么好的苗子委实有些可惜。”
洛阳斜了她一眼,一语就道破了她那点歪心思,“那不然,全天下唯有你合适用此剑?”
李长安随手一抛,王越直挺挺插在一旁的残破石像上,笑道:“你几时见我用过剑?”
说大话,李长安一直很在行。洛阳若是成日与她计较这些,迟早气死自己。但有些话,洛阳也无从计较,因为事实如此。
她思绪转了几回,虽与李长安相识了些日子,但总结下来也只不过一句话——李长安是个两面三刀,或者说好听点儿八面玲珑心思的人。旁人的八面玲珑是为人精明,处事圆滑,李长安的八面玲珑则是字面意思,就算哪一日李长安长出了八张不一样的脸,洛阳也不觉得稀奇。
但李长安的身上总有勾起她好奇,或者说不得不好奇的地方。好比方才,她瞧得出李长安那一掌不仅手下留情,甚至是有意为之,于是她旁敲侧击道:“你既不用剑,又何必留下麻烦,王越剑冢势必不会罢休。”
李长安笑了笑,始终如一的耐心道:“余祭谷重开天门后,天下江湖必成茂林之势,我若想重回巅峰,便不能随性杀人。此乃修身养心,也是天地束法。再者说,一个江湖后辈罢了,我一个老不死的再没脸没皮,也不至于斤斤计较这些。”
洛阳大惑不解,那伙剑冢弟子摆明了是要替天行道来取李长安性命,这都不与计较,那天底下还有何事可计较?李长安嘴里说着不能随性杀人,但她费尽心思的寻找龙息泉眼,不就是为了有一日重回仙人境,好将当年那些不顾江湖道义的证道君子斩于剑下?难不成留那杜康一命,只是她李长安一时兴起?倘若如此,那会不会也一时兴起就站在她这边,帮她一把?
洛阳心头一紧,沉思半晌,话到嘴边却又转而言其他,道:“那你计较什么?”
李长安莞尔一笑,柔声道:“计较你在不在意我。”她瞥了一眼门外横七竖八的尸首,“看起来,你还是有些在意我。”
洛阳黑着脸的时候,美的格外超凡脱俗。
破旧小道观那处供着太上老君神像的殿堂还算干净,这一夜,洛阳睡在殿内,把李长安与王越剑都留在了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