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安勾了勾嘴角,没有言语。
那年二十出头便纵横中原大江南北的李长安,最是意气风发。那一日,一人一剑立在江头,扬言要将江湖豪雄都踩在脚下,谁不服便打服为止。也是那一日,李长安这个名字,从长安城传遍了神州八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老儒生垂眸浅笑,接着道:“只是今非昔比,商歌这座江湖已然安稳了多年,北契仍在风雨飘摇,南下之势只会与日俱增。不久前,燕赦大将军已动身前往雍州,此生怕是再难回长安了。若此事经由闻道溪之手,恐怕要不了多久,驻守在沸水城外的八万东定军便要撤回大半。”
燕字军,李长安再熟悉不过。昔年她虽无一官半职,却在燕字军中声望极高。若说燕赦一半的军功皆归李长安也不为过,可惜李长安是个女子,在那时不可入仕途,但依着李长安洒脱不羁的性子,若真给她扣个官帽子她也不乐意。
见李长安低眉沉思,老儒生笑道:“听闻燕赦的小孙女对你很是仰慕,你若北上途径雍州,不妨去见见。”
李长安皱着眉头嗯了一声,“她也去雍州了?”
老儒生观她神色,笑意深长,“看来你已见过她,燕家满门忠烈,燕赦三个儿子皆战死沙场,唯独长子临行前留下这么个小孙女,以你李家与燕家的交情不得多照拂照拂?”
李长安冷笑一声,“我可听说了,先帝在位时那十二位将军便已加官进爵,燕赦赏封了个上柱国,到了那妇人手里,更是加封了大柱国,其余十一位尚还活着的如今也不过位居国公,死了的追封武安,得此莫大殊荣也算死得其所。可放眼整个王朝,前后两朝算起来也只他燕赦的大柱国是独一份,倘若此去不归,那妇人一道圣旨世袭罔替,他燕家该得的可半分不曾少。”
一旁沉默许久的余祭谷听闻此言,笑眯眯道:“李长安,你若归属我东越,莫说一个大柱国,十个大柱国我都可替陛下允你。”
李长安一瞪眼,“滚!谁稀罕!”
余祭谷对着李长安指指点点,转头对老儒生调侃道:“你瞧瞧这脾性,难怪当年那些个青年俊彦没一个看上她。”
李长安一拍桌子,怒喝:“老匹夫!”
老儒生但笑不语,转了话锋道:“还有两件趣事,老夫尚未说完,你可有兴致听一听?”
李长安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若是与我无关的,不讲也罢。”
老儒生淡淡一笑,道:“恰好与你有些关系。”
李长安眉头微蹙,“讲。”
“一件是三公主去了太学宫求学,另一件是今年秋闱兖州出了名文采斐然的寒门学子,翰林院内阁学士卢八象在看过他的文章后,称其文章有锦绣,胸怀有韬略,屈起多才华。不多日,此人便由兖州郡守亲自着人护送上京,想来明年的春闱也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能得卢家斗酒学士的青睐,日后入黄庭也是迟早的事。”
老儒生讲的有些口渴,饮了杯温酒。
李长安嗤之以鼻,“姜松柏与我何干,这学子又与我何干?”
老儒生笑容隐晦,放下酒杯缓缓道:“这学子名叫陈知节。”
门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已渐细,桌上的酒也已过三巡,酒香与雨后的清新交融在一起,随风穿过茶馆堂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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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过天明,山阳城的大街小巷宛如一位出水芙蓉的美人,溢满了湿漉漉的清心。在尚未过秋的闷热午后,沁人心脾。
一如胭脂铺老板此刻的心情。
他这家名为绿腰的胭脂铺在山阳城算不得顶有名气,但因离着临边境的城门口稍近,每回从外地来了商贩他总能第一个知晓。那些个稀奇货,上等的胭脂水粉在其他胭脂铺老板来之前有一大半都落入了他的囊中,虽比不得大商户有固定的走商渠道,但总归能有一两样东西是别家没有的。
今个儿这场雨也不知是否带了财,街头算命的小神棍那张破嘴倒真有一回说准了,那几块铜板在一位气态雍容的妇人走入店门时,终于让胭脂铺老板觉得值了这么一回。正喜滋滋时,又来了位白衣仙子,因战事将起的谣言几日没开张的老板,心里头比当年娶了隔壁酒楼老板的闺女还美。
雨停后,没过多久,那白衣仙子便独自从二楼的雅间出来,径直离去。胭脂铺老板不敢抬头,缩在柜台后头抬眼偷偷瞟了一眼。
女子眼眶微红,像是哭过。
就在他拨弄着算盘珠,琢磨着缘由时,先来的雍容妇人领着那名身形瘦高,面色死气沉沉的男子下了楼来。身后还跟着一名店内的小厮,老板打量了小厮一眼,见其脸上瞧不出喜悲,心头猛然一紧。
妇人朝男子递了个眼神,从容朝门外而去。
男子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放在双眼放光的老板面前,嗓音与外貌截然相反的中气十足,只是言语中分明带着威胁的意味,道:“这些东西全包起来,多的银子也不必找,但今日你所看见的倘若有半分走漏出去,不论是你的胭脂铺,还是隔壁的酒楼都将从山阳城消失。可听明白了?”
男子微微侧过身,好叫王八眼的胭脂铺老板看清他腰间悬着的那把金错刀。
世间只有一把金错刀,世间也只有一个吴金错。除却余祭谷,东越唯一一个登上武评十人之一的御前侍卫。那方才那个气态雍容,美貌绝伦的妇人身份昭然若揭。
胭脂铺老板自来就没什么胆量,腿脚一软险些跪了下去,连连点头说不出话来。
面色死气的男子冷冷瞥了他一眼,走出门去。
胭脂铺老板一个机灵,从柜台上滚落下来,捧着金子不知是哭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