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江湖是一个人
黑水郡立于江南,与那条划分东西的巨灵江相依相偎,每年五月入夏时节,江水大潮。无数百姓便会在此时从四面八方涌入黑水郡,前来一赌百年来皆被文坛大家赞叹为“九天之水”的巨灵江潮观。这些人中不乏有权有势的世家子弟,还有财大气粗的富家二世祖,鱼龙混杂之极,故而“远在要荒”幽州境内的黑水郡,又有“小扬州”之称。
半个月以前入城的李长安二人早早在一家客栈定了一个月的厢房,可随着涨潮的日子越来越近,那个贼眉鼠眼的瘦小掌柜竟坐地起价。李长安当时就掏出了一大锭银子,笑眯眯的摆在桌上,让掌柜的自己拿。可掌柜的刚走出一步,莫名就摔了个狗吃屎,才撑起半个身子手一歪又跌倒了下去,下巴磕出了一道血痕。李长安好心要将掌柜扶起,那掌柜却跟见了鬼似得,哀嚎一声拔腿就跑。此后,掌柜的再也没提房钱的事儿,看李长安的眼神恭卑中带着畏惧。
令李长安没想到的是,这半月余的日子相伴下来,陆沉之倒是个极好相与的性子。平日里行径极其自律,晨起健体,午时练枪,晚饭后打坐,雷打不动。与终日懒散度日的李长安截然相反,闲来无事时李长安有时也会喊上她一起出门散散步,陆沉之倒是也不曾回绝。只是不知不觉间,背地里下杀手的时候少了,从开始的一日两次,到中途的两日一次,近两日,陆沉之未再出手过。
李长安躺在窗沿上,手枕在后脑,双脚高高立起架在窗边上,百无聊赖道:“陆丫头,你想不想去观潮?”
陆沉之擦枪的手一顿,抬眼轻轻瞥了李长安一眼,复而垂眸。窗沿不过一指宽,坐在上面轻而易举,有些武功底子的孩子悬空都能坐的稳当。可要如李长安这般轻松惬意的躺在上面,莫说习武多年的小宗师,便是她也做不到这般轻易。
但眼下,无疑是个好时机。
“你爹在冲河边上打了半辈子的潮,才练成了这一手可杀仙人的冲枪。他若早些听我的话,来这巨灵江打潮,兴许便不会抱憾而终。”
李长安转头,陆沉之神色如常,握枪的指节却用力到发白。在你来我往这么多回的暗杀中,她唯一得了李长安夸赞的便是已能游刃有余的掩饰好自己的杀气。
陆沉之平复下心境,低声道:“我去。”
李长安翻身下窗,倚在窗边,双手拢袖,笑盈盈道:“今夜,你睡外边儿。”
陆沉之一怔,神色复杂的看着她。当初李长安宁可要了一间床榻宽敞的上房,也不愿少花几两银子与她分住两间平常的单房。美名其曰,既然是丫鬟理当做好丫鬟该做的事儿,奉茶端水,更衣暖床一样都不能少。那日夜里,每隔一个时辰陆沉之都要来寻李长安一次麻烦。打那日之后,李长安就再也没提过这话茬。陆沉之为报仇可不惜命,她可不想与这个傻丫头互相折磨致死。为此,李长安每夜都让她睡在束手束脚的床里边儿,以防她半夜偷袭。
此话的意图,不就是摆明了让她下手?
饭后陆沉之一副心不在焉的面色,李长安暗自偷笑,以往都是她催促着打坐的陆沉之赶紧熄烛睡觉。这次陆沉之倒是自个儿不知不觉的上了床榻,李长安坐在床边,侧目看了她一眼,“睡了?”
陆沉之细不可闻的嗯了一声,李长安屈指虚空一弹,屋内霎时漆黑如墨。李长安躺下时见有个人影仍绻起腿坐在床头,哭笑不得道:“你要坐到何时?”
陆沉之双手环住腿,下巴抵在膝盖,沉默了许久,平声道:“李长安,他们为何叫你女魔头?”
李长安忽然记起那夜星幕下,她与洛阳并肩立在洞口,曾说过的一句话,用来回答陆沉之这一问恰如其分。
良久,李长安轻叹一声,“或许在世人眼中,我就是个魔头。”
陆沉之好似微微测过了头,正看着她,李长安平静道:“世上杀人如麻者分两种,一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另一种便是李长安。前者为国为民受天下人敬仰,李长安则遗臭万年受天下人唾骂。”
陆沉之把头埋进了双膝之间,闷声道:“儿时练枪,爹说只需胜过一人,便是胜过了整个江湖。后来爹又说,即便胜过了那人,江湖也已不在。只可惜,爹最后都没能与那人决出胜负。”
今夜,傻丫头的话有些多。比起这半月加起来说的话还要多。
月色绝佳,透过窗户纸依稀可见朦胧的银色,如山间薄雾弥漫在屋内。李长安坐起身,一小撮青丝垂在胸前,她屈起一只脚手肘靠在膝盖上撑着下巴,歪头看着陆沉之,那双丹凤眸子底似有流星划过,她笑道:“我不知你父亲口中的江湖是个什么模样,但我知道我的江湖便是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的江湖。为了她,要我做什么都甘愿,哪怕是天下人唾弃的魔头。”
陆沉之半晌没有出声。
李长安哑然失笑,“与你说这些似乎有些太早,虽不知你从何处寻来,但显然极少在江湖中行走,这一路不如随我四处走走,开了眼界自然就会懂得许多道理,轮不到我来与你说三道四。”
说罢,李长安突然伸手拍了拍陆沉之的头,柔声道:“早些睡。”
三年前便已过桃李之年的陆沉之愣在当场,即便知晓李长安年纪已属世间泰斗,但在初入这客栈时,掌柜的仍是将她认作了姐姐。可眼下这一幕,却又好似姐姐在安抚妹妹?陆沉之转头一记眼刀,背过身酣睡的李长安浑然不知。她忍了许久,才忍住朝李长安的脖颈劈一掌刀的冲动。
隔日一早,李长安刚睁眼,陆沉之迎面就给了她一枪。
李长安扯了扯从肩头滑落的衣衫,扯着嘴角打了声招呼,“早。”
陆沉之瞥了一眼她身上缠着的细布,冷哼一声,放下枪,自顾自吃起了早饭。李长安爬下床,瞧见一旁放着的铜盥里盛着清水,不自觉微微一笑。
抹干脸上的水,李长安推开窗户,见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心情更加愉悦。今日的街道上车水马龙,比往常更热闹些,红绸大顶的车马井然有序往城东而驶,其中不乏银纹的官阶装饰。
李长安收回目光,转头对细嚼慢咽,颇有大家闺秀风范的陆沉之道:“听闻今日郡守大人的长子成婚,妻子竟是江湖中人,不如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陆沉之咽下最后一口油果子,喝了口茶,这才开腔道:“不去观潮了?”
李长安笑眯眯道:“我推算过,明日才是大潮,那些小潮小浪不见也罢。”
陆沉之未往细想,欲要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又问道:“没有喜帖你如何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