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俾静静地看着舷窗外黝黑而空寂的太空，感觉置身于棺材中。
他又做了那个讨厌的梦。
似乎太空的独特环境能重置人的记忆，或者令思维产生某种奇特的想象，这样的感觉是地面上没有的，科学家们将之形象地描述为太空意识，一种能于正常意识之外，突然跃进的意识，合理的解释是空间差异，如同人在水中和地面的感觉会不同。
他现在就觉得存在这种差异。
飞船如一颗极速射出的电磁弹，以每秒一万二千公里的速度，从密布淡蓝色大气层的天王星附近斜角度飞出，将冥王星和海王星远远甩在后面，孤单而又寂静地飞往土星空域。
飞船必须斜角度摆脱天王星引力，因为这个冰巨星几乎就是平躺着围绕太阳公转的，这样才能正确地调整偏心率，不至于被天王星引力从黄道面的上剖面甩进宇宙深空。
太阳系的一大奇妙在于，系内星体都呈一个平面绕太阳公转，该平面称黄道平面。其它星体都和黄道保持着相当大的倾角，独有天王星的两级几乎贴着它，所以看起来像躺着的巨人。想从这巨人身边绕过，就得保持相当倾角，才能沿正确的轨道航行。
正是飞船的这个斜角度绕行，让他感觉到了意识跃进的差异。
这感觉就像来了一次奇妙的穿越，不同的是，穿越的不是人，是意识。
似乎冥王星上的很多冤魂借由这难得的绕行机会，穿越到脑海中，揪着灵魂不放手，他厌恶地挥手，想将这些可怜的冤魂驱散开，然后就听到那个令他恐怖了一辈子的声音：
砰！
一声枪响，子弹飞速钻进脑袋。
意识在霎那间飘忽。
轻飘飘的感觉其实很惬意，完全是在云端上飘飞，彻底地放松，自由自在浮想，醒来的时候，还闻到硝烟味，是从不远处的战场上飘来的，记得仍在战壕里，还大叫着快开枪。
接着，看到了满身泥土和血的奥尼尔，头上军帽的一角烧焦了，左脸颊上有条细细的伤口，看得出来是清洗了的，因为涂了些红药水，一只手缠着浸血的绷带，枪管上还飘着白烟。
他就蹲着行军床前，床的另一边吊着输液瓶，一头的针管插在手臂上，听到他说你醒来了，艰难地点点头，其实并没点，只是有这个意思，因为头动不了。
然后，他听到另一个声音说：“是他把你从战场上背下来的，还受了伤，晚一会就没命了。”他有些明白了，是奥尼尔救了自己，想动嘴唇，动不了，想伸手，也动不了，最后动了下手指头。奥尼尔看到了，似乎明白意思，伸手和他手指握着。
他眼里流出了泪。
他清楚记得，那是最后一次流泪，后面再没流过，包括最残酷、惨烈的第二次行星际大战，当然也少不了那次饮恨阳湖城，自己被伏羲一夜追击八百里，连着做了好几场噩梦。
但就是没哭。
他不是不想哭，输的那么惨，平生第一次像条丧家犬狼狈地逃，那种屈辱的难受，只有当兵的人才能体会到，只是哭不出来了，还不如死了的好，偏又不死。
也就从那时起，他知道缺陷也是种美德，至少依靠这美德，稳定了军心。
勇敢的布林贡战士看到他依然冷硬的脸，就看到坚强，不再害怕。
其实，他很想对将士们说，我心里在哭，但忍住了，因为发现了缺陷原来就是美德，还是一种很高尚的美德，只是就那么输给伏羲，心里实在不服气。
他相信自己的智谋绝对天下第一，也实在找不出还有比自己更聪明的，但为什么输呢？有几次，他记得是在人类联盟总部的某个宽敞、豪华的会议厅里，差点想当面问伏羲，阳湖城一战究竟凭什么赢了的？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不想揭这道伤疤。
换一个角度想，自己赢了伏羲很多次，就输了一次，实在不足挂齿，问题是这输了的一次，大大超过了之前赢了的很多次，因为战损比相差太大，没法比。
他知道自己输掉了关键的一战，不光自己，还有整个英勇的盟军。
就这一战，便结束了癸丑战争，伏羲崛起了，华胥人站起来了。
然后……然后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想想看，自己是怎样的身份，有着怎样的地位和荣耀，却只能偷偷摸摸来冥王星，来了后，看到的又是自己最不愿看到的一幕，两百年的心血，就这么没了。
该死的华胥人！
假如癸丑战争彻底打败伏羲，就能永远征服他们，让他们世世代代做布林贡人的奴隶，什么多少万年的文明，什么地大物博，有屁用，拳头硬才是道理，会玩阴谋诡计才是大智慧。
可惜了这千年难得一遇的机会，可惜了这花花江山，只剩满眼暮色。
他至今仍然想不通，当然，同样的问题也有很多人想不通，仅在火星，面积就相当于一个大洲的华胥国，被小小的孛奴岛国打得屁滚尿流，满地找牙，怎么一遇上远比孛奴岛强大到不止百倍的盟国联军，就完全翻转了，就因为乙木王换成了伏羲？
他又想起那个令无数人嫉妒的要死的传说。
“那时，因着那光的照耀，风雨止歇了，雷电远去了，祥和的气息涌动了，祝福的歌儿随着波光流淌。生命，在他们脚下绽放。圣洁的天使们替我洗去尘世的污浊，为我拨开混沌的迷雾，让我沐浴光中随光漂浮，直至降落在山下那残破的小茅屋中……”
他默默地读着华胥夫人曾无数次讲过的这段话，想那间残破的小茅屋，想她是如何在这小茅屋中诞下伏羲的。很多人说那是神赐，他绝不信，神怎么可能看上一个白送人都没人肯要的奇丑无比的女人，除非那神根本就不是神，穷鬼假扮而已。
可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这段话是编不出来的，那神奇的华光可是闪耀了一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