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沉渊在曲昭雪的牢房门前站定,默了一瞬,将长袖向上一提,露出了一只手指骨节分明又白皙如葱段一般的大手,握上了身边护卫手中提的灯笼杆,往前凑了凑,只见唇角含笑却眉眼冷淡的曲昭雪定定地望着他,几乎不可见地微微屈膝,向他行了个福礼。
“多谢王爷屈尊前来,不胜感激。”
顾沉渊的脸也彻底暴露在灯笼光之下,只见他容貌俊美,贵气逼人,虽长着一双桃花眼,却不含一丝缱绻深情,反而深沉内敛,只是双眉紧紧蹙着,以一种探究的神情目不转睛地望着曲昭雪,脸上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渍,胸腔微微起伏着,似是在压抑着什么,另一只手攥拳置于玉带之前,拇指轻轻地揉搓着腰间的一块玉珏。
他今日黄昏时分正在书房中处理公务,却听衙役来报,说是牢中明日要行刑的曲昭雪有要事禀告。
顾沉渊已经不知听过多少遍曲昭雪的哭诉了,此时更是正被公务缠得焦头烂额,本不欲让衙役进来回禀,可转念一想,明日这小娘子便要行刑了,还是满足她的心愿,便让衙役进来回话了。
可他耐着性子听完衙役的回禀,面色越来越阴沉,只觉得心中一股火气“蹭”地一下窜了上来。
为了见他一面,她居然说出这么荒唐的话,人倒是比之前有了长进,但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他已故去的父亲开玩笑……
顾沉渊“啪”地一下将手中的毛笔放下,起身一撩袍角,快步前往牢房。
这曲娘子,铁证如山的案子,濒临行刑还不安分,非要扯出这般是非来,他倒是要看看,这曲娘子还要耍什么花招!
顾沉渊紧紧地盯着曲昭雪,只见眼前的女子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套在她身上的那身脏兮兮的宽大棉白囚服,让她看起来更加瘦弱无力,只是与那双湿漉漉的小鹿眼十分不相匹配的是,她那淡漠又坚毅的眼神,看起来与之前那个娇气的她大相径庭。
顾沉渊微微蹙眉,竭力压下心中的怪异之感,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提步往前走了走,凑到了栅栏前面,面色彻底沉了下去,呵斥道:“你可知本朝严惩厌魅之术,竟然也敢让人向本官传话,说些怪力乱神之语,不怕本官治你一个十恶之罪?”
在顾沉渊向曲昭雪凑近呵斥之时,周身的强势气息逼近,曲昭雪脊背的汗毛竖起,手指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了衣襟,可顾沉渊身上一股淡淡的书墨香气若有若无地氤氲在曲昭雪的鼻间,又让她不自觉地略放松了些,微微垂下眸子,唇角含着笑意,道:“无根据的害人之术可称得上厌魅,可有根据的救人之法,我愿称之为能令人幡然醒悟的指引。”
顾沉渊双眸微眯,就像是从未见过曲昭雪一般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轻笑了一声,道:“幡然醒悟?指引?看来曲娘子是真的认为,本官冤枉了你。”
曲昭雪有些不敢直视他,但只是微微颔首,道:“如今不只是我这样认为,只怕慎郡王也是这样认为的。”
“放肆!”
顾沉渊怒斥了一声,低沉的声音在空荡的牢房中像是平地惊雷一般,周身的气压登时低了下去。
曲昭雪下意识被这声怒斥激得抖了抖身子,只抬头望了他一眼,见他似是怒火彻底燃起的模样,竟如袍上的雄鹰一般露出了爪牙似的,眉毛也压得更低,双眸虽然冷漠,只是若隐若现地迸发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怒火。
不愧是执掌京兆尹这么多年的刑狱官,就有这般重若千钧的震慑之力,这一手用来威慑犯人实在是再管用不过了……
顾沉渊那只手紧紧地握住了玉珏,只默了一瞬,便继续高声逼问道:“你是从何处听闻慎郡王之名?又是从何处知晓慎郡王乃本官之父?”
曲昭雪虽然有些紧张,但也不是那般三言两语就被吓住之人,垂下头一副恭敬的模样,压住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一些,继续道:“自然是慎郡王托梦时,向我告知了身份,我才知晓的。”
顾沉渊闻言嗤笑了一声,挑了挑眉看向曲昭雪,道:“怪力乱神之语,本官岂是你能愚弄之人??”
曲昭雪皱了皱眉,装作有些畏惧地望了顾沉渊一眼,又飞快地垂下头道:“我方才所言句句属实,梦中那人自称慎郡王,让我莫要将他与王爷的关系说出去,不然只怕会招致灾祸,末了给我看了他脖颈左侧的一条长长的刀疤,叮嘱我说,若是王爷不信,便将这伤疤告诉王爷,王爷自然就知道了。”话毕后便低垂着头不言语,微微缩了缩身子,看起来谦卑得很。
曲昭雪对古代这些爵位倒是无甚研究,但却知道,一般而言子承父爵,若是不降爵,封号应当是不变的,可是眼前的顾沉渊与父亲慎郡王同为郡王,却封号不同,显然是有些蹊跷在的。
而这蹊跷,在长安城中是鲜为人知的,如此一来,自己的托梦一说便更加可信了几分。
更何况,她还在原书中看过对于慎郡王外貌的一小段描写,其中便写过这块长长的刀疤。
这下,倒是不怕顾沉渊不信……
曲昭雪话毕,却听顾沉渊半晌没有动静,她抬起头来看向眼前的京兆尹,却见他整个人呆立在那处,一双冷漠又刚毅的眼眸登时柔软了下来,与方才那个怒斥她的京兆尹判若两人,那只握着灯笼杆的纤长而有力的大手微微地有些抖动。
曲昭雪忽而有些尴尬,忍不住皱了皱鼻子,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无意之间戳破了这位京兆尹身上什么隐晦的秘密,只能低垂着头不言语,只当自己是一只小鹌鹑。
而顾沉渊则是闭了闭目,不住地深呼吸着,努力控制着双手不要抖动,却无济于事。
父亲走的太早了,又无画像留在世上,等他年纪足够大,能够挥墨丹青之时,他却发现,自己有些忘记父亲的样貌了,只有那脖颈左侧的疤痕深深印在脑中。
因为父亲曾经无数次地将他扛在背上,他一歪头与父亲说话,便能看到衣领掩盖下的那条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