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平帝听着亭下台阶二人话音，转头先是看向顾荀若，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姜松灵身上。他不移目光，姜松灵便也任凭建平帝打量。

最终，还是建平帝呵呵笑道，“有人和朕说你失忆了，现在看来你找回记忆了。”这位并不算年迈却让位太子的皇帝也许根本不需要姜松灵的回答，他看着姜松灵像是在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固执倔强却又有男儿血性。

他悠悠道，“三娘子，朕曾经派人去扬州暗杀你，你知道吗？”

建平帝此刻唤她三娘子，姜松灵心知是准备说过往事情，下意识握紧双拳不语，宽袖掩盖下，顾荀若伸手覆住她手，又轻拍手心让她冷静。下一刻，建平帝冷哼，“可惜，被朕亲封的太子太傅阻拦了。”

顾荀若被建平帝斥责仍旧面色不变，垂手站立一派安然。建平帝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顾荀若，他收回目光，“可昨日听闻你回京，朕这心里竟也有一股喜悦，只觉得幸好你活着。”他说着话时并不看姜松灵，只是望着自己杯底，似乎在对着某个人说话，“你活着了，朕也算完成与你阿耶的约定。”

这一刻，姜松灵才后知后觉，建平帝喊自己和顾荀若来，或许并没有什么话说。他只是需要一些听众，一些不属于楚越的听众，听他说那些并不属于楚越的故事。

“你阿耶是天生的将领，没有你阿耶，大夏早该亡了，可大夏有你阿耶，我率领十万大军与他对峙数月也毫无进展。”可那时候的大夏不过枯守一座城池，待城中粮草匮乏，昔日的繁华倩影都将成为泡影。建平帝希望当时的镇国公投降，若当时的镇国公降了楚越，自然是楚越开国功臣。于是，他接连派使节入城见镇国公。

派去的使节接连失败，直到城中粮食开始匮乏，建平帝在自己营帐之中见到了带着独女前来的镇国公。

那时的镇国公已经数日未进食，脸颊凹陷双目不减刚硬。建平帝以为他来降，谁知他不过是来托孤。

“姜某生于大夏，纵使战死沙场也绝不投降，只是大夏百姓与我麾下士兵还望得你善待。”那日，已经为所有人命运做好决断的镇国公将独女托付给建平帝，次日以身殉国。他带着武将马革裹尸的信念陪大夏走到尽头，又用一位父亲的温情护着自己独女。

姜松灵垂着头，心中酸涩，“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我托付给……”给一个毁了大夏的人，一个逼自己父亲自杀的人？她不说，但建平帝又怎么不知她话中意思。只是这些事从前是他个人的事，等他当了皇帝，有太多事情需要去决断，真正的他究竟是什么样，有时候在皇位坐久了，他自己尚且看不清自己。

建平帝端起茶碗将剩余茶汤全部倒入河渠之中，棕黄色的茶汤很快消失不见，随着水流急转而下。

“朕戎马一生，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①？”建平帝说罢举杯望向姜松灵，“不过唯你阿耶一人而已。”

姜松灵心中大感震惊。如果按阿若所说，她的阿耶的确在楚越待过一段时间，两人引为知己倒也正常了。所以，她才会被托付养在楚越。

那时，镇国公全府上下已无人可以护住她，与其说让她背负大夏镇国公独女名号艰难活着，倒不如养在新帝膝下，无人敢欺。她的父亲，竟如此全然信任建平帝。

过去的点点滴滴这一刻才变得清晰起来，所以建平帝是真心待姜松灵的。他任凭她出入宫廷，进入尚食局，唯有在那日北鲁使臣来楚越朝拜的宴飨上，一道大夏菜肴不经意间被端出，他为护着她身份，将她逐出京城，也算遂了她心愿，放她自由。

可令建平帝没有想到的是，姜松灵会遇上顾荀若，前朝将军独女与前朝遗孤会相爱，若是两人留下后代，将是楚越隐患。那时候，建平帝起了杀心，他才发现，在帝位久了，那个曾经与知己曲水流觞，高谈阔论的他已经不在。

可兜兜转转一圈，他们不过又回到各自轨道继续活着。

“三娘子，朕会拟旨将你指婚给太傅，你们走吧。”建平帝此刻忽然更像一位风烛残存的老人，他摆摆手示意姜松灵和顾荀若离开。

他赢了吗？看上去好像是的。他戎马一生，身体早已不堪重负，太子年幼，他苦心为太子寻找师长，却选中了前朝的遗孤。为了让顾荀若安心辅佐太子，他不惜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手里。

他不后悔，却累了。

楚越的未来便交给太子吧，他在这凉亭之中又能再行几回曲水流觞呢？

建平帝给自己又添一杯新茶，转头却见姜松灵仍未离开，顿时虎着脸道，“怎么还不走，是想让朕留下你吃夕食吗？”

“不敢让陛下赐食，只是想问陛下，准备让我用什么身份嫁给郁太傅？”姜松灵双手行礼，脸上笑意连连，过往的阴霾终于彻底从她身体离开。建平帝一愣，似是许久未见姜松灵如寻常子女般对自己笑，他掩下心口甘甜，厉声训斥，“女儿家哪能把这些挂在嘴上？”说完，又征询姜松灵，“你自个愿意什么身份就什么身份。”

姜松灵想了想，“那不如就还是陛下亲封的霜宁公主，陛下以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