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潇虹行事,一切依照宫规,她只提纲挈领,将主旨吩咐下去,细节之处可由管事人自行按规矩处置,遇到难以定夺处再上报。如今舒宁力求出彩,生怕错漏,细细碎碎都要过问。连婚礼后朝见东宫赐宴金瓶上到底是“鸾凤穿牡丹纹”还是“鸾凤并牡丹纹”都要下人们上报由她拍板,众人不胜其扰。偏偏她生性难做决断,遇事犹豫不决,细枝末节都要纠结许久,下人们生怕工匠那头赶不及做,但又不敢催,只得暗自心焦。
各种馍馍、饼子、缠糖用什么做、做成什么样式什么味道,也要先由她定下了再做去。她定不下,便叫底下人去吩咐光禄寺一气准备四五十种样品,做好了来给她慢慢挑。
心思又不定,早上觉得这样好,晚上又换做那样。金盘觉得大的好,下人们心想大概金碟也要做大的,可次妃改日又说金碟要往小处去做。若说为何金盘要大而金碟要小,恐怕她自己心里并无章法。
这般游移性格本已让当差的仆役苦不堪言,偏偏耳根子还软,容易听进谗言,赏罚失于公允,有些人累死累活没落得好处,倒不如嘴巴抹蜜的人赚得赏赐多。
一时间宦官宫女怨气冲天,结果还是朱标暗中为她收场。
因此朱标听她自卖自夸,心里不免好笑。但他生性宽容,便不做计较,任由她喋喋不休,只淡淡含笑听着而已。
说来奇怪,潇虹刚进宫时偶有犯错,他为她兜底,只觉得她可爱,并不觉得自己如何费力,如今为吕氏善后,只觉无趣。
吕氏一面说,朱标一面敷衍听着,早已心不在焉。他心里无时无刻不记挂着月子房那头,虽然每天早午晚三次遣人去问,却始终觉得不放心。奈何他不像老四那般自由,不敢堂而皇之地翻墙入室。
远在凤阳的老四,但凡得空便在王府中呆着,和仪华一道照料两个孩儿,共享天伦之乐。
有朱棣帮手,仪华育儿的担子稍稍减轻——奶婆丫鬟虽然可以承担孩子们的饮食起居,但不能替代父母的教育之责。教育子女一事,仪华坚持亲力亲为,朱棣也赞同,因此两人尽可能多花时间陪伴枣儿和栗子。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令王府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
枣儿已经开始懂事,又活泼爱动,总爱来逗弄弟弟,戳一戳,摸一摸,像摆弄玩具似地拉来扯去。
栗子又是一副温吞老实的样子,任姐姐摆弄,毫不反抗。姐姐捏着他小脸,他笑,张开一个牙都没有的小嘴巴笑;姐姐手中力道越来越大,他的笑容才开始逐渐扭曲,直到“哇!”地一声委屈大哭起来。
这时仪华轻声责备道:“枣儿,不许欺负弟弟。”枣儿便连忙爬进爹爹怀里寻求庇护,朱棣两幅广袖将膝上枣儿遮住:“咦?枣儿呢?枣儿不见了。”乐得枣儿在他衣袖下“格格”笑。
“四哥你又惯着她。”仪华嗔道。
“我女儿是珍珠宝贝,要娇养。儿子么,从小吃点苦头,长大才像个男子汉。”他笑道。
“这是什么歪理……”仪华道:“女儿也要像儿子一样,修养出好德行,也要知书达礼,也要……”她忍不住又要讲一番道理。
“可是,生为女孩儿,本来就很辛苦了。”他说:“长到七岁就举动处处受限,将来还要离开爹娘,嫁去别人家,看别人眼色生活。又要生育,又要教养子嗣,还要侍奉公婆,操持家务。若是丈夫有志上进、不花心,也就罢了,若是丈夫不上进,败家,坐吃山空,或是花天酒地……趁着我枣儿还在我这爹爹的羽翼之下,宠惯就宠惯罢,你说呢?”
小丫头虽然不能完全懂得爹爹这一大篇复杂内容,但听见最后一句爹爹说要宠惯她,从爹爹的大袖子间冒出头来,冲着娘亲直点头。
仪华又气又笑,刮一刮她小鼻子:“你这小坏蛋。”
又抬手去刮朱棣的鼻子:“既然四哥说得这样窝心,那便听你这次。”
朱棣趁孩子们看不见,偷偷亲了她指弓一下,闹得仪华羞红了脸。
朱棣忽然有如此感慨,乃是因为玉鸾的婚事。
他成婚前,是最被玉鸾黏着的哥哥,眼见自幼在皇后身边娇养的妹妹要出嫁,自是十分舍不得。
虽然梅殷精通儒学,武艺高强,个性正直坦荡,样貌也英俊,倒是个不错的妹婿人选,但这都是在外人面前,怎知他回家与玉鸾合不合得来?玉鸾在宫里时,偶尔任性起来,一众兄弟中只有他和太子招架得住,若是嫁到梅家,有什么不顺意的地方,任性发作,梅殷会怎么对她?梅殷会像哥哥们这样宠着她、让着她么?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况且当时宁国公主驸马人选一出,出乎众人意料。毕竟九月间梅思祖和吉安侯陆仲亨赴召回京却迟到半月之久,被有司弹劾,皇帝下令收回陆家的公田,停了梅思祖的岁俸,以示惩戒。
怎知才过去短短几日,梅家的侄儿突然成了皇帝的乘龙快婿,梅思祖成了皇帝的亲戚。可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皇帝的心思变化多端,深沉难测,常人摸索不透。
只有一点是明确的:这门略带反常的婚事,显然也是皇帝棋局上布下的一子。
“虽然是棋子,但或许也能结一段美满姻缘呢,”朱棣看着正在抚拍孩儿的仪华,自我安慰地想:“惟愿阿鸾能有我们这样的福气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