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耳杂,徐达话就变少,只闷头吃饭,喝酒也不肯多喝,怕酒后失言,招来祸患。
他和李善长之间,更是无话。
虽然是一起追随朱元璋打江山的伙伴,但李善长近年来跟徐达生分了。
一方面是李善长做丞相时,身为文官之首,不敢跟武将之首太过亲近,怕被皇帝猜忌;另一方面是他早前已经将宝押在了胡惟庸身上,胡惟庸在朝中拉帮结派,党同伐异,群臣与他交好的,便大力帮扶,反之,便设计排挤打压。诸将当中,为首不受胡惟庸拉拢的便是徐达,徐达甚至曾向皇帝直言胡惟庸劣迹。
徐达不怕得罪小人,他只想忠君报国。他也无意拉帮结派与谁争斗,跟谁都不刻意抱团。
但李善长并不这样想。
徐达明知道胡惟庸是他推举的人,却还跟胡惟庸过不去,那就是跟他李善长过不去。徐达在皇帝面前揭胡惟庸的短,便是要在皇帝面前给他李善长穿小鞋。
心里存下这层芥蒂,彼此间,就连装都装不出从前亲密无间的样子。
徐达常年驻扎北境,与李善长私下相聚的机会不多。久矣无话,再相见,只剩尴尬。
徐达有心想找机会,劝李善长,不要再跟胡惟庸一路走到黑。胡惟庸这个人,就像刘基当年在皇帝面前下的评语,是一匹劣马,用他拉车,迟早车要翻。
马车翻车,无非倾倒,摔伤车上几个人,可李善长已经高居太师韩国公之位,一旦翻车,倒下的可不止他一人、不止他一家、不止一座巍巍国公府。
若在从前,在两人还一文一武在“老朱”麾下齐心协力并肩作战的时候,徐达定能找到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与“老李”把酒言欢,推心置腹,将这番考量直接对他说出来。
但现在,非但老朱不再是老朱,老李也已经不再是老李了。
酒桌上,他和李善长之间只隔着汤和一个人,却像隔了一座高山,一条巨河。
宴会上人那么多,绝不是一个能跋山涉水打开心结的场合。改日私下联络,则更不能——落在皇帝耳中,皇帝会怎么想?
于是徐达打消这个念头,低头吃菜。有人来向太傅魏国公大将军敬酒,他就喝,感觉喝得有七八分了,就开始装醉,支着胳膊靠在桌子上,半闭着眼。
去年九月,与胡惟庸一同升官的,还有现居右丞相之位的汪广洋,左御史大夫陈宁,右御史大夫、中书右丞丁玉。今日酒席上,都炙手可热。
不过汤和虽然邀请了他们,并未对他们表现出特别的热情。
常茂待要跟着冯胜去寻汪广洋喝酒,从徐达身后经过时,徐达拉了他袖子一把。
“徐叔?”常茂虽然酒气熏熏,但在徐达面前,还维持着一丝清醒。
徐达目光低垂,落在手上。
常茂看见徐达食指摇了一摇。
虽然徐达没说什么原因,但常茂记得从小时候,父亲便要他听徐叔的话。
父亲相信的人,他也信。
于是他没再跟去,而是立在徐达身后,执世侄礼,亲手给他倒酒。
冯胜回头看不见女婿,气得黑着脸大步过来拧常茂的耳朵:“他家有女婿了,皇上赐的!不缺你一个女婿!在家也不见你这么孝敬我……”骂骂咧咧要拎着常茂走,临走还踢了一脚徐达的椅子腿儿:“臭老徐,招人喜欢有一套。”
第二日,皇帝接了仪鸾司关于信国公府宴会的奏报,捏着字迹密密麻麻的纸,笑个不停。还拿了关于徐达的几页给皇后看:“你看咱们老徐,多谨慎。”
皇后接过,细细读了,也微微一笑:“老徐倒是,一心不想给你惹麻烦,一心为了你的朝廷。这么想想,我也不吃他的醋了。”
皇帝闻言,斜眼看看她,笑道:“我见愉大度宽容,难得吃一回醋,竟是吃老徐的?”
又继续看奏报,看完信国公的部分,也笑:“这老汤,这辈子是不是没见过美人?稍有几分姿色的姬妾劝一劝,就又喝得烂醉如泥。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但这满纸的人名里,最令他放心的,正是汤和。
对朱元璋来说,天下承平日久,将领花天酒地,固然不好,但却不算什么致命的毛病。
身为皇帝,满足臣子对酒色的欲望,简直易如反掌。为人君者富有天下,美女醇酒,金银财宝,高宅大院,尽可赏赐。
怕只怕,太平年,臣子不安于声色犬马,而对更高层的东西产生向往,譬如权力。
皇帝,是绝不可能无限度满足臣下的权力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