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汤和进封信国公,又御赐了新宅子,汤家大宴宾客,徐达自然在受邀之列。男人在前头吃酒,信国公夫人胡氏在后院宴请女眷。
魏国公府里,谢夫人爱体面,出门见人非要打扮得珠翠满头、绫罗绸缎满身不可,更何况这种各家家眷云集的场合。近午,临出门徐达早已穿戴整齐,起初是在卧房的明间等候,夫人在里间迟迟不出来,徐达不敢催促,只好扬声道:“夫人,我先去书房坐坐,等夫人妆扮齐整,劳烦夫人叫人来通报一声。”
去书房坐着翻书,喝光了两三盏茶,甚至又如厕了一次,夫人那边还没动静,徐达便叫人:“去夫人那里看一看,不许出声惊动夫人,就看看夫人妆扮得如何了。”
那人回来禀报,说夫人已经上完了妆,插戴好了头面。
徐达心想,接下来无非穿几件衣服,便道:“去同夫人说,我去门厅等她。”
结果在门厅,离出门只有几步之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
徐达坐在圈椅上,一声长叹。
门房福寿笑着给他添茶:“老爷,这怪不得夫人,夫人打扮得好,也是在人前给老爷争面子呢。”
徐达仗着夫人不在,说道:“我的面子,我自己打仗去挣,用不着她给我争。”
“唉,老爷,退一万步说,妇道人家都爱俏么……她们又不能出去做事,每天就绕着儿女家务转,心思闲得耗不完,可不就全用来打扮了么。就连小的家的老婆,夫人赏她的那些首饰,她恨不得每晚都翻出来对着镜子比划一遍呢。小的有一回失手跌了她一支银簪,银子的,又不怕摔,无非是掉在地上沾点灰罢了,婆娘跟小的没完没了吵了一夜。”
徐达吹一吹茶叶,喝一口茶,笑道:“你还真别笑话你媳妇,她比你有见识多了。我前些日子考大哥儿学问,大哥儿有一节书忘了,你家福全在旁小声提他。福全脑袋瓜子聪明,又勤奋好学,都是你媳妇管教得好,断不会是你教出来的。”
福寿憨憨地搓着手笑:“老爷说的是。我脑子笨,不懂管孩子,也没空。无非是每回婆娘跟我说孩子欠打时,捞过来打一顿罢了。”
徐达道:“你也有你的好处,忠厚老实,心地善良,办事我放心。这门房非你帮我把守不可。”
福寿不懂得说太多感谢讨好的话,只一味说道:“小的命都是老爷救的,能娶上媳妇不打光棍,也都是老爷给的差使和赏钱养活了小的。老爷的恩,小的一辈子都难报,小的能不卖命给老爷当差,对得起天地良心么。”
“言重了。”徐达摆摆手。福寿又忙给他杯里添茶。
徐达在门房坐着与福寿说话解闷,又喝光了一壶茶,才听得环佩铿锵,闻见兰麝香气,谢夫人姗姗来迟。
光是狄髻上,就插着细长的十佛像金花钿一支,嵌红蓝宝石蜘蛛形金簪两支、菊花头金簪六支,嵌绿松石、猫眼石不等,白玉莲花顶心一支,满池娇纹金满冠一支——这些簪钗,徐达自是分不清楚区别,更叫不上名字,只觉得琳琅满目,太阳下熠熠晃眼。
若非谢夫人生得一副鹅蛋脸,两条柳叶眉,凤眼微翘,大气明艳,恐怕还压不住这满头金光。更不用说身上穿得也富丽:上面是海蓝织金缠枝花卉纹妆花缎夹袍,下系着豆绿百花戏蝶纹宋式锦襕裙。徐达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不过是穿一件袍再穿一件裙,怎么就能花去几盏茶的功夫。
“我不过是梳妆打扮片刻,你就等不及了?又是说去书房,又是说去门房,上蹿下跳,一遍一遍地叫人来唠叨。”徐达还没开口说什么,先被夫人嫌弃。
徐达上前亲自扶着夫人跨过门槛:“夫人说得是,为夫还需再修炼,要学会耐得住性子,否则总惹得夫人生气,气出皱纹可怎么好。”
谢夫人一听,顿住脚步,手往脸上摸:“我脸上生皱纹了?红玉,回去,我还得补个妆。”
徐达忙道:“没有没有,我是怕夫人生皱纹,才这么说。”忙拱着夫人上轿,又落得夫人好一通埋怨,埋怨他乱讲,信口雌黄,害人虚惊一场。
等到了汤家后院,与胡夫人相见,谢夫人见胡夫人衣裳头面富贵更胜一筹,不免肚里泛酸。
“他家不过年禄三千石,她就穿戴得这样招摇。”
胡夫人狄髻下插一条金镶玉嵌宝群仙庆寿花钿,正中插了一件小孩儿拳头大的嵌宝玉佛金分心,四周以细小簪钗插满,簪钗密得只能从金玉宝石的缝隙看见底下乌黑的发丝。所用的簪钗要么花样繁复精雕细琢,以累丝累珠手法作金银亭台楼阁人物,要么缀着大颗珍珠宝石,流光四溢。
谢夫人看着她头上的一支十三股金花头钗,一面心想,这是什么老掉牙的式样,一面又想着,自己妆奁里缺了这个式样,回去要再打几支。
衣裳料子不但织金,还织了孔雀羽,泛着金绿宝蓝的光泽。
江夏侯周德兴家的蒋夫人摸着胡夫人的衣袖,啧啧称奇。谢夫人心想,真是没见过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