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跟你说话呢。”
“我刚在盘算皇儿们就藩的事,不如,传诏礼部,亲王宫殿门庑和城门楼,都用青色琉璃瓦罢?和东宫一样。”
皇后答应着,记在心里。皇帝在后宫,时常不忘惦量前朝的事,随时随地想到的零碎念头怕忘了,都一股脑儿说给皇后,皇后一条条记下,稍后口述由女官誊写在纸上,从无错漏。
皇帝心思都系在前朝,皇后分得清轻重,便不再提家事。一边凝神听皇帝说话,时不时目光带向朱棣,见他该吃吃该喝喝,神情不露破绽,心想这孩子还是有些定力,没有因为徐氏而乱了方寸。
朱棣在父皇面前,总比单在母后面前紧张谨慎些。
一顿晚膳用完,皇后也没能再提婚事。
饭后漱口剔牙,去殿外赏鳌山灯,阖家欢乐。闲话间,皇帝少不得又要耳提面命,对太子和诸王大讲一番修德进贤之道:“货财声色为戕德之斧斤,谗倿谄谀乃杜贤之荆棘,当拒之如虎狼,畏之如蛇虺。苟溺于嗜好,则必为其所陷矣,汝等其慎之。”几位皇子无论大小都老老实实束手站好,恭恭敬敬听着。皇后笑道:“赏灯的好日子,你也要唠叨个没完!都散了吧,不必在宫里拘着了,放你们今晚都出宫赏灯去。”
诸皇子如获大赦,各自携家眷仆从出宫,太子来邀朱棣,朱棣道:“我有些腹痛,就不去了。”
秦王抿唇笑道:“他毛病多得很,不是爱尿急,就是爱拉稀,大哥咱们走,不带他。”说罢拍拍他的肩,深深望他一眼,似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于是朱棣随皇后一同伴驾回坤宁宫。
坐下喝盏暖茶,家长里短闲聊间,皇后总算逮到机会,问道:“这回樉儿纳次妃,不知只是特例,还是你想引为定例,皇儿们以后都如此?”
皇帝瞥一眼朱棣,猜到此问背后是朱棣的意思,便低头喝茶道:“你呀,真是为这些孩子们操碎了心。”避而不答。
皇后道:“我做母亲的,不操心怎么行?礼部官员虽然尽责,到底是外人么。”
皇帝道:“有些事,不急着现在拍板定论。”
朱棣一脸云淡风轻地喝茶,实则像屁股下烙着火炉,焦躁不堪,现在听了这话,更加焦心,只强行忍耐着,待马皇后为他转圜。
皇后道:“樉儿的婚事特别些,纳次妃,也就罢了。其它皇儿都是与功臣之女结亲,次妃便不必了罢?”
皇帝只道:“天下局势,瞬息万变。”搁下茶碗,又去拣蜜饯果干来吃。
皇帝说话间处处为将来留余地,朱棣知道若再迂回试探,试到天荒地老都不会有结果,便离座跪下道:“大过年的,儿子想向父皇讨个恩典。”
皇帝看一眼马皇后,再扭转身子居高临下望着他:“终于坐不住了?你要什么恩典,说。”
朱棣道:“儿子求父皇一道旨,将来儿子不纳次妃,不置妾,不续弦。”最后一句,是生怕皇帝将来某天对徐氏下手。
皇帝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安能自己做主!况且你是亲王,婚事关系天下朝局。此事休要再提,求你母亲做说客也没用。”
朱棣道:“那这婚,儿子不结了。父皇向徐家退婚吧。”说罢磕下头去。
纳徵礼都行过了,哪能再退婚?就算要临时换人,朱棣以下,朱橚在丧期,朱桢朱榑都还小,连个替补都无。
皇帝雷霆震怒:“拿大板子来!我就不信了,老子天下都管得,还管不了你?这亲你敢不结,老子打断你的腿!”
朱棣倔劲儿上来,又磕个头道:“儿子自知不该忤逆爹,任爹打。”
皇后忙起身去拦:“打不得!重八,打不得!还有十几天就要发册亲迎,你就算打服了他,他带伤怎么去行亲迎礼?京城王公贵族平民百姓沿路都看着呢!”
皇帝一听,明白进了这娘儿俩的圈套,不怒反笑,指着朱棣道:“好小子,年纪不大,算计到老子头上来了。”
待要揍他,又怕揍得他不能骑马行亲迎礼,待要不揍,满肚子的气没处撒,气得将板子往地上一掷,抬脚扁他屁股:“臭小子!臭小子!算计你爹!”
屁股肉多,挨几脚,也就挨了。
马皇后见状,知道皇帝心里已经肯了,便不再拦,柔声道:“赏灯时你怕儿子们沉迷声色犬马,现在四儿不好女色,只想守着一个媳妇过日子,不是好事?况且,徐丫头是谁?你心心念念的老徐的女儿。整天说什么老徐的儿就是你的儿,老徐的女儿难道就不是你的女儿?自家嫁女儿,谁不想姑爷一心一意不二色?就连淑英那般贤良,不也最后求你的恩典,‘公主在,不许驸马纳妾’?”
皇帝顿住,叹道:“你们娘俩处处想得周全,就为这臭小子破例一次便是。马仲良,笔墨伺候。”说罢还不解气,又往朱棣屁股上补了一脚:“臭小子,算你运气!”
马仲良先前奉命拿大板子时磨磨蹭蹭,这回听说拿笔墨,腿脚利索,及时捧来。皇帝盯了他一眼,马仲良后脊梁骨一道寒意,赔笑道:“大正月里,打板子总归带些忌讳么……这下皇爷要做好事儿一件,做奴婢的也想跟着沾个光,积点福。”
旨意写得倒简单:“许皇四子燕王棣,不纳次妃,不置妾,不续弦。”
朱棣接旨:“谢父皇母后恩典。”
皇帝面上犹过不去,说道:“今日的事,谁都不许说出去!”众人皆答应着。
朱棣欢天喜地将旨意收进袖中,告辞离去,皇帝望着他屁股后隐约可见的鞋印子,良久无言。
皇后道:“徐丫头贤惠,你也见过了,不必太担心。况且四儿心思正,有主见,把持得住。”
皇帝仍沉默不语。
皇后道:“四儿待他大哥,从小敬重。况且以标儿的才智德行,你还怕他管不住弟弟们?”
皇帝这才道:“那倒是。标儿将来能有个能干的弟弟帮衬,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又道:“可我还是好气啊,见愉。”
皇后笑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老子英雄儿好汉,我反倒替你高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