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晓得的呀,”浅杏抽出手,反按住她的手,“督公麽就是宫里的人,是天天见得到皇帝爷的人,到我们苏州府来是来收桑蚕缎匹的,收好了供到京城里去给朝廷和宫里,是提督织造太监。”
烛火跃到春阳两弯细眉中间,层叠不平,“我看你还是不晓得,我早晨才问了刘管家太监到底是个什么,他老人家说,太监就是那个,你晓不晓得?”
“哪个?”浅杏挑起眉,挑破了少女的天真,也挑破了隐晦的什么。
“哎呀、就是那个嘛,就是、就是没有那个。刘管家说,宫里的男人,除了皇帝爷,别的都没有那个,是不能成事的,也生不了孩子。”
浅杏琐眉思忖片刻,似乎懂了,将一个半圆的下巴若有似无地捣着,“原来是这个,我说麽,怎么小厮们说起督公和他带来的几个人,都那副样子。”
“那你可还要去?”
“去、怎么不去?”浅杏徐徐笑开,柔瞳中露出精明的光,“管他是哪样太监不太监的,他有银子呀!你麽也算算看,我们原先在这里看园子,老爷不过是偶然宴请朋友的时候才到这里,时时还是在家住着,他哪里想得起我们这里的下人啊?我们不过是按份例每月领着那二两银子,够做什么的?你替我想想,我在这里伺候,又没有父母,倘若老爷想不起,我就在这园子里老死了做个丫鬟,倘若老爷想起来将我配个小厮,我连份嫁妆都没有,嫁了也凭白叫人瞧不起。”
那两片柔软的唇似一把算盘,噼里啪啦地检算着利弊得失,“你再看督公,我们虽然不晓得他的官到底有多大,可你也看到的,连老爷都要巴结他,又送园子又送那些宝贝。我还不如跟了他,要是他好,几年后带我一道去京城过好日子,要是不好,总要给我点银子让我嫁人,怎么算,我都不亏的呀。”
一番利喙赡辞,将春阳也说得没了主意,只悄然眱她,反复横望,到底一叹,“我也不懂到底太监和寻常男人是怎么个不同法,不过你说得好像又十分有道理,既然你拿定了主意麽,我也不劝你,不过你仔细些呀,我听见说,老爷将小姐没名没分地送给了督公,不日就要送到园子里来的。”
浅杏斜挑了眼角,乍惊复平,“小姐不是定过亲了吗?前几年定的那个杭州杨通判家的大公子啊。”
“说得就是哩,”春阳翻一个眼皮,靠回枕壁,“老爷你还不晓得?他麽满眼都是前程和银子,上年冬天杨通判得罪了上司被革了职,老爷见势头不好麽就写信给人家退婚了,人家还没回信呢又赶上督公来了,他就想着巴结督公去嘛。你仔细些,小姐真过来了,人家就算没有名分,也是小姐,你是个丫鬟呢。”
“丫鬟怕什么呀?她既没有名分,我成了督公的人,她也不好给我使绊子的,况且哪个男人不是妻妾成群的?她又不是妻,更不好为难我。”
“可督公是太监啊,同太监做夫妻,大约是不同的。”
浅杏攒眉而思,片刻后复笑起来,“不跟你说了,我去沐浴,好到督公房里去。”
她旋裙自去忙活,至于所思之题,到底懵懵懂懂。在这些学识有限的小女子脑袋中,隐约明白,又隐约不懂,仿若陆瞻身上馥郁的檀香、他隽逸的皮貌,掩盖了某些残酷的真相。
而芷秋虽学识较渊博,却终究限于风尘,见识短浅,更加没有闲暇时间去琢磨探听“督公”属何官职,她所有的时间都付诸于应酬“寻常男人”,一个又一个。
眼前正巧又是一个,罩一件玄色蝉翼纱圆领袍,里透牙白中衣,亦用牙白锦带束着高髻,俨然风流倜傥。
同是芷秋一户老客,名曰孟子谦,乃富商孟大员外之次子,家中贩的是玉器玉石买卖。自上年节尾娶妻后,便不大来,也奇,至上月起,又几乎夜夜都来了,为着应酬他,使芷秋明里暗里周转了好几户客人。
该时同坐窗畔一张黑檀圆案上,恰对明月,正值月到风来,开启了堂子里酒光流觞的夜。
这里的夜还漫长,伴着金樽檀板,缕缕笙歌。案上摆几碟家常小菜,分是蟠龙菜、笋鸡脯、绿豆干粉,并无四盘八簋,堪得简单至极。
芷秋捋着黑缎绣金菊的大袖,夹得一片鸡脯搁入他碗中,柔而缓地一笑,“这会子你常吃的那家‘浮山楼’麽已经打烊了,巷子里头那家‘春常在’你又不爱吃,只好委屈你将就将就我们的厨子烧的菜囖,可还入得了口啊?”
孟子谦囫囵将口中咽下,正要应道,却引得敞开的门户下、杌凳上坐着扎花的桃良障袂一笑,搁下针线来为他滗茶,“可慢点吃哩,要噎着了!今天怎的这样怪?孟公子跟饿死鬼一样,难道你家奶奶不给你饭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