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处于南北交界的镇子山清水秀,虽说镇子不算很大但位于交通要道也还算繁华。镇子的主街被一条七、八米宽穿镇而过的清澈溪水分成东、西两半,溪水上有数座石桥联结东西两条正街,人们把这条溪水叫做流花溪。
每年花开花落时节,山里的各色山花、野花洒落于山涧泉水,被流水从山中带出,使得这条溪水上漂浮着五彩斑斓的缤纷落英,煞是好看,此溪由此得名。主街面青石铺路,虽然不很宽但很干净整洁。街道两侧铺面相连,面南背北,北面背靠着一座葱翠繁茂的大山,沿主街青石路再往里去就进山了。
国道沿山脚贴镇而过,国道之外是一片片肥沃的水旱田地,沿着大小不一的丘陵成片相连。从山里流出来穿镇而过的那条清澈的流花溪水,滋润、养育着这里的土地和人们。每当春暖花开的时节,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映红了整个镇子,人们的脸上似乎也开满了灿烂如霞的杜鹃花。
这个镇子原本是个三省交界之处,位于南北分界线上的三不管地带,在解放以前的很长时间内都是一个南北交融、龙蛇混杂的杂镇。山区人朴实勤劳、民风强悍、重信守诺,镇子也成为山里人买卖山货的集散地。此镇北依大山,遇到祸事可以随时撤往山区躲避;南临国道,处于南北交通之动脉,交通又很方便,是个进退可踞的好地方。
这里四季气候分明、不湿不燥,冬季有大山阻隔北风不显很冷,夏季有山林、山风降温不是很热,南人北人都较适应。因此,此地成为各色人等远走他乡、隐姓埋名、避祸隐居的好去处,各类身怀奇技的能人异士隐身于此也就不显希奇了。
由于杜鹃花开的灿烂的缘故,不知从何时开始,在此地安家的人们把这里称之为“映山镇”。于是,这镇便有了一个美丽的名字:映山镇。
此地大姓为罗姓,据说最早是由在本地的一个罗姓村庄发展而来。开始叫罗村然后是罗镇,后来因为罗与骡马的骡同音,人们嫌不好听,于是就按外来定居者的叫法改名为:映山镇。这个山区的映山红非常有名,渐渐地,映山镇的名字也就叫开了,而原来的名字——罗镇,反倒不为人所知了。解放后,这一地区划归A省管辖,官方也将此镇正式定名为:映山镇。
欧阳学理大夫家住在映山镇西镇正街上的一院房子里。自家前面宽敞高大的门面房被公司合营后收归镇政府所有,成了镇供销社收购山货和药材的店面。原来三进的大院子被一分为二,欧阳家住一半儿,另一半儿成为了镇供销社的仓库。
欧阳学理(字,子琛)一家本是北方某地的地方豪绅、武林世家,因与当地豪强结仇导致家败。为避仇,一家人家破人亡、四海漂泊,于解放前夕来到这个镇子,在镇子上凭着自己扎实的中医根底和家传的治疗跌打损伤的中医绝技开了一家中医门诊。欧阳学理的治疗手法独特高明,因为家传秘方所限,许多药物都是他亲自进山采摘因此疗效非凡。
此处为山区,多有山民猎户打猎、采药、砍柴等,因此,外伤骨病频发;再者,此处为三不管地界,各地避仇避难者云集,各种外伤病人也较多,渐渐地,欧阳家治疗跌打损伤的名声就传开了,成为了方圆数百里内著名的骨伤科中医。解放后,公私合营,镇子上成立了镇人民医院,欧阳学理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镇医院中医门诊跌打骨伤科的主治大夫。虽然映山镇人都知道他是一位治疗外伤骨病的著名大夫,但是他一身惊人的家传武功绝学却鲜为人知。
解放后安定下来了,再也不用担心以前的仇家迫害,欧阳学理也曾想回故乡去看看,去给祖先上上坟,但是解放后的成分划分、土改等一系列政策的实施,也着实让他忙碌和心生顾虑。再着说,自己家的田产土地如果按成分划分最少也得是个大地主,况且那些财产土地在解放前的那次变故中该变卖的变卖、该损失的损失、该被人强占的强占,早已化为乌有,而此后老家中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因此,他就此打消了回故藉的念头,安心地在映山镇扎根,在户籍登记中填写为:父母双亡,从北方逃难来到本地,成分被划分为小工商业者。
欧阳学理的妻子蓝雪梅解放前受过初中文化教育,解放后镇上安排她在镇中心小学当语文老师。当年,欧阳夫人与欧阳学理新婚不久,就遭遇到了欧阳家巨大的家庭变故,一直跟着他在江湖上担惊受怕、四处漂泊,躲避仇家的追杀,十几年下来,落下了习惯性流产的毛病,以至于欧阳学理年近四十也无子嗣。待她的身体才有了些恢复,接着又是肃反、反右等一系列的政治运动的来临,再次担惊受怕,故而身体又有所反复。这些年来,经过丈夫欧阳学理精心的调理养护,直到了六十年代初期蓝老师才怀上了孩子。
这天夜里,欧阳学理兀自在镇医院妇产科产房门外喜忧交加地徘徊、等待着……
自十几年前来到这个镇子,经历过那么多的坎坷磨难,今天是欧阳学理最开心的日子,老婆蓝雪梅就要为他生一个儿子了。欧阳学理的心中坚信这是个儿子,自己已年过四十,可谓是中年得子,心中的喜悦和感慨真是无以言表。虽然兴奋和焦急,可他的心里却一直在琢磨着晚上临盆前将妻子蓝雪梅突然惊醒的那个奇怪的梦……
当晚蓝雪梅正在熟睡,突然间,她大叫一声惊醒过来,浑身是汗。欧阳学理忙问:“雪梅,怎么了?”
蓝雪梅惊魂未定地对欧阳学理说道:“琛哥,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在咱们家乡那个方向的夜空中,有一颗非常明亮的大星星化为一颗流星向我飞来,到了我跟前突然间就变成了一个浑身发着白光的大老虎扑向我,把我吓醒了。” 刚说完这番话,蓝雪梅就突然大叫道:“哎呦!我肚子疼,快点,我不行了,好像要生了。琛哥,快、快送我去医院!”
欧阳学理吃了一惊,忙探了探雪梅的额头和腹部,说道:“雪梅,忍忍、忍住,我马上送你去医院!”说完,即迅速抱起妻子放在早已准备好的三轮板车上送往镇医院……
可现在各种念头涌上心头,脑子里颇有些混乱与茫然,一时竟理不出个头绪来。这个梦到底预示着什么呢?…,是凶?是吉?是福?是祸?…。一个个疑问在心头徘徊。欧阳学理平时不迷信也不从相信这些东西,但这种事情一旦临到了自己头上,显然就大不一样了,依然让他心中忐忑、放心不下。
产房内医生护士紧张地忙碌着,护士偶尔进出一下;这一个多小时的接生时间,欧阳学理仿佛等待了一个世纪。终于,产房内传出了婴儿响亮地第一声啼哭,一个新生命骄傲地向人世间宣告他的诞生。欧阳学理立即停止徘徊,两眼放光紧盯着产房的门。
不一会儿,护士小王推门出来,摊出手向欧阳学理说道:“欧阳大夫,快发喜糖、红蛋。恭喜你啊,你夫人为你生了个大胖儿子!快点,糖呢?”
愣了一下后,满脸喜色的欧阳学理忙从包内抓出喜糖、红蛋、红枣什么的塞到小王的手中,说道:“真是太谢谢你们了,辛苦大家了。”
随后,小王把欧阳学理带入产房看儿子。
进入产房,妇产科主任梅大姐对欧阳学理笑道:“恭喜你了,欧阳大夫,母子平安!中年得子,大喜事啊,可要请客哟!”
欧阳学理忙说:“这还用说,应该的、应该的,衷心地感谢你们!”
“小李,把孩子抱过来给欧阳大夫看看!”梅主任发话道。
护士小李把包着小棉被的婴儿抱过来给欧阳学理看,她掀起小棉被露出婴儿的小鸡鸡说道:“看见了吧,是儿子呢!祝贺你,欧阳大夫。”
“谢谢!”欧阳学理看着襁褓中还未睁眼的儿子,两眼放光,然后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抱给妻子蓝雪梅看。
蓝雪梅看了一眼虚弱地说:“象你。”
梅主任说:“好了、好了。小李,把孩子马上送进保育室!”说完,吩咐护士收拾产房,欧阳学理协助护士把妻子推回产科病房。
从医院回来,隔壁邻居柳教授的爱人田砚萍老师送过来一罐鸡汤,对欧阳学理说道:“欧阳大夫, 恭喜你了, 生了个大胖小子吧?把这罐鸡汤带给蓝老师,让她补补。”
欧阳学理忙说:“谢谢田老师,是个儿子,呵呵。柳先生和明俊呢?”
“老柳上班去了,明俊去了幼儿园,我今天正好没课。”田老师说道。
“嗨,你看我都高兴糊涂了!这是喜糖、红蛋。” 欧阳抓了一把糖果和几个红蛋递给田老师。
田老师接过去说道:“中年得子值得庆贺,欧阳大夫,你和蓝老师不容易啊!本来我应该去医院照顾蓝老师的,就是怕对你产生不好的影响,所以没去,请原谅。”
“这我理解!”欧阳学理点点头说道,“其实,医院的条件还不错,什么都有,没必要专门照顾。实际上,你和柳教授去了也没关系,对我不会造成任何影响,我根本不担心,也没什么好怕的。”
田老师说:“反正过几天蓝老师就回家了,去不去的也没关系,在家里我一样可以照看她的。孩子的名字起了吗?”她随后问道。
“还没有!这事我正要请教柳先生呢,等他回来给孩子起个好名字吧,柳先生可是有大学问的。呵呵呵……”欧阳学理兴奋地笑道。
柳教授是一位省城著名大学里的著名历史系教授,在反右运动中被打成了大右派,夫妻俩一同被下放到这个稍显偏僻的山区小镇上的中学里当老师,他的妻子田砚萍老师刚才对欧阳学理所说的那一番话是有一定原因的。
两年前,欧阳大夫家空着的西侧院搬来一户人家,男主人即是A省大名鼎鼎的名人柳若轩。其实,他姓柳名旷,全名叫柳旷,若轩只是他的字。但通常,人们都只知道他叫柳若轩。这是因为,这位柳教授发表文章、出书直至出名都习惯使用若轩这个字,而其正名柳旷反而不为平常人所熟知。
实际上,自从欧阳家和柳家为邻以来,欧柳两家早已成为密邻。这个地区的口音偏重于南方,他们都来自于北方,口音很相近,在这一点上他们有一种天然的认同感。欧阳学理对柳先生的学问非常仰慕,而柳教授对欧阳学理的一身本事和坎坷遭遇颇感钦佩和同情,俩人都有惺惺相惜之感。在处理人际关系方面欧阳学理有自己的准则,他对政治一向不很敏感也不怎么关心,虽然在这方面他亦曾吃过一些暗亏,但他对此并不在乎。他对柳教授的遭遇很是看不过眼,认为象柳先生这么有学问的人实在不该遭受如此之境遇,对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这位大右派,他却以平常心面对之并引为知己。
其实,当年欧阳学理早就接到了镇上的通知,说是要在自家侧院安置一户从省城下放来的大右派,而自己家也已被镇上指派为监督和帮助他们改造的指定家庭。镇上的安置干部在通知欧阳学理时,也只是说此人是在反右运动中从省城的大学里下放来的一个非常有名的大右派,名叫柳若轩,并无过多介绍,这亦是当时的惯例。由于是镇上指定的监督和帮助他们改造的家庭,因此,欧阳大夫和妻子蓝老师,有定期向镇上汇报大右派一家思想改造及一举一动的责任和义务。于是,女主人蓝雪梅在大右派一家要到达的那一天,被通知专门在家里等待着接收并安置他们。
柳教授一家到达的那天中午,欧阳大夫上班去了,妻子蓝雪梅在家等着大右派一家的到来。广播中经常说大右派面目“狰狞”,因此,蓝雪梅很好奇,心下暗自猜测着这位大右派各种不同的“狰狞”面目。中午时分,镇政府的一辆手扶拖拉机拉着一车行李家什,车斗上坐着一家三口停在了自家的大门前。柳先生一身灰色咔叽布的中山装、灰裤子,脚下一双旧三接头黑皮鞋,戴着一副厚眼镜,脸颊消瘦,气质儒雅和善,很有学问的样子;妻子田砚萍是大学里的外语讲师,身材匀称举止端庄,气质闲雅大方,也戴着一副眼镜,齐肩的短发显得文静而干练,领着个清秀而机灵的三、四岁小男孩。蓝雪梅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一家三口,先前暗自在心中所想像的各种面目“狰狞”的大右派形象,就仿佛暖春的雪花一落地就都不见了踪影。
蓝雪梅微笑着迎上前去。镇上两位安置干部小王、小李把他们相互介绍过后又对蓝雪梅做了一番交待,然后,他们用公事公办程式化的标语式的严厉口吻,对面无表情的右派一家进行了一番宣讲,无非是不许乱说乱动、好好接受改造云云。
蓝雪梅见了不耐烦地说道:“行了、行了,小王、小李,你们都走吧,这里有我呢。”
把安置干部都打发走之后,蓝雪梅微笑着走上前去很自然地拉着田砚萍的手说:“欢迎你们到映山镇来接受改造。我就是你们的新邻居蓝雪梅,是镇上中心小学的语文老师;我丈夫叫欧阳学理,是镇医院中医门诊的医生。今天你们家的安置由我来负责安排,院子和房子已经打扫干净了,条件当然不如省城好,但在这个镇子上也还算是不错的。”
她转过头看着柳教授继续说道:“柳教授,我前几天就知道你们要来了,镇上通知说你们是重要人物,把你们安置在我家。”
柳若轩见到蓝雪梅一脸温馨和善的微笑,他那原本面无表情的脸渐渐松弛下来,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这种久违的令人愉快的笑脸一下子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本能的感到这位女主人是个心地善良而大度的好人。
他轻声地说道:“谢谢你,蓝老师。”
“不用谢。”蓝雪梅看了看两夫妻说,随后,躬下身子轻轻地摸着小男孩的脸问道:“告诉阿姨几岁了?”
小男孩睁着好奇地眼睛口齿不清地说:“四岁。”
极喜欢小孩子的蓝雪梅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了几块牛奶糖塞到小孩子的手里,小孩子仰脸看着妈妈,妈妈微笑着说:“阿姨给的就拿着。”
随后转头对蓝雪梅说:“叫柳明俊,小名俊俊,今年四岁。” 然后低头对儿子说:“俊俊还不快谢谢阿姨。”
小明俊仰起兴奋的小脸大声说:“谢谢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