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茶杯, 沈启堂继续半真半假地叙述过往。
讲到六年前自己提着藤篮返回沈家后的情形,沈启堂适时地露出了痛苦悲哀之色。
他怅然叹息着, 缓缓描述了一番自己当初得知妻子难产时的沉重焦急心情, 以及被大夫告知他刚刚出世的女儿极有可能活不下来时的心痛与无助。
“沈某当时已然魂不守舍,还是在长嫂的提醒下,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拎着那个藤篮……想到藤篮里是沈某专门为家慈购买的糕点, 又亲眼见到、亲耳听到妇人生产是如何凶险的, 沈某当时是既担忧妻子孩子,又无比感激母亲生我养我的天大恩义,便下意识把藤篮交给了沈某最信任的奶嬷嬷,并请她小心护好藤篮, 之后转交给母亲。
“哎,让诸位大人见笑了。那时候,沈某确实心绪起伏过大,也钻了牛角尖, 就固执地想让辛苦操劳半生的母亲尝到儿子为她购买的糕点。因此,沈某递交藤篮给奶嬷嬷的时候, 态度异常严肃郑重。而令沈某没料到的是,沈某的表现竟让奶嬷嬷产生了一个很大的误会。”
“误会?一份糕点而已,能产生多大误会?”已经隐约猜到什么的某位大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曹寅后, 才试探着开口问道。
沈启堂摇了摇了头, 对着在场的官老爷们苦笑一声, 继而嗓音喑哑地说道:
“诸位大人皆是洞若观火、高瞻远瞩之人,想必已然猜到那篮中的真相。不错,那个被沈某随手拎回家中的藤篮……里面放的不是沈某误以为的、酒醉之际迷糊购买的糕点, 而是、而是一个刚出生的健康婴儿!”
沈启堂话音落下, 就听屋内响起了几声“果然如此”的喟叹。而此前一直维持着平静表情的曹寅也忍不住向前倾身, 似乎终于有些端坐不住了。
见状,沈启堂继续愁云满面地回忆道:
“据奶嬷嬷后来所讲,当她发现篮子里藏着一个熟睡的婴儿后,先是吓了一大跳,然后就误以为、误以为那是我和外面女人生下的孩子,所以才那般小心翼翼地要求她一定要把藤篮交给当家太太……
“后来,请来的老大夫和白云观的崔仙姑都说沈某刚出生的女儿情况不好,让沈某……早些准备,而拙荆当时的情况亦是危急万分,能否从阎王那里抢回一命也未可知。
“哎,不幸之事接踵而来。沈某当时委实是心灰意冷,就想着陪我那刚刚来到人间的可怜女儿走完此生最后一程,也希望她来生……能长命百岁无灾无难。
“沈某一直和那个呼吸渐渐微弱的孩子单独待在隔间内。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奶嬷嬷悄悄拎着那个藤篮出现,沈某才意识到,屋子里的一个小生命就那样离开了人间,她……到最后都没能睁眼看看她的亲生父亲……
“奶嬷嬷见沈某伤心不已,就把藤篮递到了沈某怀中,并且劝慰沈某说,虽然失去了一个孩子,可还是另一个孩子的父亲,万不可过度悲伤而伤了身体根基……也是直到那时,沈某才愕然得知,自己竟然捡了个刚刚出生的婴儿!”
说到这里,沈启堂伸手解开了进门时随身携带的包裹,当着众人的面取出了一块宝蓝色布料。
“当时,那个婴儿身上就裹着这块缎子。依照沈某判断,这块充作襁褓的布料是临时取用的,这上面没有丝毫针线刺绣的痕迹,也没有特殊的花色。所以,发现篮中婴儿后,沈某根本无法通过这块布料查找到孩子的身份来历。”
介绍了一番手中的蓝色缎子后,沈启堂话题一转,又接着回忆起六年前的那一日。
“老嬷嬷来找沈某,一来是担忧沈某哀伤过度损了身体根基,二来,是向沈某讨一个主意,就是要不要用一剂猛药来救治拙荆。老嬷嬷说,倘若用了崔仙姑祖传的药方,拙荆能保下性命的可能性非常大,
但却不利今后子嗣。沈某自然认为救人为先,就催促老嬷嬷快去找崔仙姑开方子,然后抓紧熬药救治拙荆。
“等老嬷嬷领命离开后,沈某守着房间内一生一死两个婴儿,耳中一会儿回响起老嬷嬷误会时说的那些话,一会儿念着内子醒来后的心情。哎,她本就是九死一生挣扎着勉强活下来的,若是得知孩子夭折的噩耗,再加上今后难有子嗣,她肯定会大受刺激的,说不得会心灰意冷并且再无求生意志。
“沈某当时失魂落魄,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避免让悲剧再次发生。而就在那时,篮中的婴儿却在忽然醒了。她的哭声让沈某回过神来,也让一个极为大胆的念头从沈某的心底深处冒了出来……
“说到这里,诸位大人想来也都猜到了。六载光阴,沈某把一个意外捡来的孩子充当亲生女儿养育。这件事,除了沈某和留在苏州老宅的老嬷嬷,谁都不清楚。便是老嬷嬷,也以为湘儿其实还是沈家骨血,只不过不是拙荆拼命生下的那个女儿。
“其实,唯有沈某自己心知肚明,湘儿那孩子……并非沈某夫妇的亲生子嗣。”
听到此处,坐在上首的桑格忍不住搭腔问道:
“沈先生,你说了这么些往事,告诉我们令嫒并非是沈家骨肉,可这与曹家、与曹大人的侧夫人唐氏有何关联呢?莫不是你要告诉我们,令嫒是曹家意外丢失的孩子吧?
“哎呦,曹大人,贵府六年前可丢失过婴儿吗?也不一定非得是曹氏骨血,嗯,我看那块充当襁褓的料子虽然质地上乘,但也称不上多么珍稀难得。大户人家中,一些有脸面的仆人讨得主子欢心后,偶尔也能得到差不多的赏赐。所以,那篮中婴儿的生母说不定就是你们曹家的仆妇呢。”
这话本意上算是在安慰曹寅。毕竟,这养在膝下的唯一儿子是个假冒的这种事,对任何男人来说,都挺窝火倒霉的。
况且,桑格自认为自己的这个猜测也挺有道理的。众所周知,六年前的曹家还掌控着江宁织造府,家里缺什么也不缺好料子。
然而,桑格的话并没有让曹寅露出一丝一毫的轻松表情。从沈启堂取出那块宝蓝色缎子布料开始,曹寅的眼中就渐渐浮现出一抹冷峻严厉。
沈启堂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曹寅,转头对桑格解释道:
“桑大人,且容沈某详细道来。说起来,沈某之前并不知晓那位侧夫人的来历与姓氏,沈某也算是读过几本书的,怎么会唐突打听贵人内宅女眷之事?沈某能够得知这些内情,也是因为不久之前小女凑巧帮了曹小少爷,因缘巧合之下,才恍然意识到,唐侧夫人的娘家,其实和沈某的岳家有些关系。再有一点,沈某后来还从小女口中得知,曹小公子和小女是同日出生的。只不过曹小公子夜间早出生,而小女……不,准确来说,是沈某亲生女儿的出生时辰,就要推后许多。”
“咦,这么巧,那两个孩子竟然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坐在桑格身边的一位武将打扮的方脸男人惊讶感叹。
沈启堂一脸深沉地点了点头,怅然道:
“其实,小女长到三岁左右时,从她的五官模样就可以看出,她长得既不像沈家人,也不像王家人。但是,拙荆从来没有怀疑过湘儿的身世,因为湘儿的样貌非常意外地随了一位长辈的长相。
“那位已然仙逝的长辈,出身无锡双燕桥一带的唐氏一族。她是拙荆祖父虚舟先生的发妻,也就是湘儿的外太婆,嗯,这也是虚舟先生他老人家特别疼爱湘儿的原因之一。
“诸位大人,说实话,沈某最初得知这件事时,并未多想,只是偶尔会暗自感慨一番,湘儿和我夫妻之间的缘分果然很深。她被人抛弃时,正巧被我捡到了,待她长大一些,模样又正好像了拙荆娘家那边的长辈。
“从那以后,我时常觉得,湘儿是上
苍赐给我们夫妻的珍宝。她合该是我们沈家的孩子,而另一个可怜的孩子……我偷偷安葬了她,还请了风水先生,只希望她来世能健康快乐地长大,然后幸福安然地度过一生。”
“原来,这里面还有这样一层关系……”桑格听过沈启堂的解释后,看向曹寅问道,“曹大人,你之前有没有觉得沈姑娘面善啊?”
曹寅终于从那块蓝色布料上收回了视线。
他淡淡扫过屋内同僚们的好奇表情,坦然承认道:
“曹某之前确实觉得湘儿有些眼熟。此时经过沈先生提醒,曹某忽然发现,湘儿的样貌其实和唐氏的父亲更像,尤其是她的额头和脸型……只是曹某之前从来没有把这些联系到一处。”
“便是曹大人把这些联系到一处了,也不会多疑多虑的。”
一直沉默旁听的侯佳·德春忽然发言,他目光锐利地瞪视着沈启堂,冷声分析道:
“沈先生,咱们在这里听你说了这么久,也算是听出了些眉目。让我捋一捋,呵,你告诉我们,六年前你意外捡了个孩子,然后,你用她代替了你的亲生骨肉。而那个被你捡到的孩子,就是咱们这几日正在竭尽全力寻找的沈姑娘。
“再有,你今日来找曹大人,是觉得你捡到的孩子是曹家的,更确切一些,你认为沈姑娘才是曹大人的亲生骨肉,是他的长女。
“至于理由么,首先,沈姑娘和曹小公子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其次,你捡到孩子的地方距离扬州曹府不远。还有就是,沈姑娘长得像唐家人……好了,在下要向沈先生你请教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