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湘正忙着和曹颀解释她并没有被吓坏这件事, 还有就是她只是脸颊稍稍丰满了一些、下巴微微圆润了一点,并不是所谓的小胖脸,就忽然听到了沈启堂的问话。
她有些疑惑地望向父亲, 发现沈启堂朝自己飞快地眨了眨眼睛,随后又皮笑肉不笑地斜觑了一眼被看管在角落里的小丹。见状,裴湘立刻心领神会了自家亲爹的无声暗示。
“是小丹在曹大人面前说我的坏话了吗?”裴湘心中恍然,暗道, “怪不得还把我爹也给喊来了, 原来他们以为是我把阿颀领来这里的……”
“父亲,我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个小房间。”
裴湘有些不高兴地鼓了鼓脸颊,而后大声解释道:
“孟妈妈和兰芳姐姐都叮嘱了好几遍, 说让小丹姐姐留在这里照顾我,又要求我们不能出去乱跑, 我一直记着呢。然后,嗯,兰芳姐姐离开后, 小丹姐姐忽然说要去解手,我就一个人留了下来。我等了好久,可是小丹姐姐一直没有回来。”
沈启堂听说小丹把六岁的女儿独自留在小屋中,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头, 紧接着便忧心忡忡地感慨道:
“湘儿之前从未来过这里, 唉,她独自一人待在陌生的房间里, 肯定会感到害怕的。唉,湘儿心中不安, 那就更不敢出门四处乱走了, 毕竟这里人生地不熟的。”
其实, 在曹颀出现之前,裴湘完全没有感到任何不安,反而还在暗戳戳地期待美貌贤惠慷慨的妖怪来找自己。但她见亲爹感慨过后又一个劲儿地对自己使眼色,还无声做了个“回苏州”的口型威胁她,便只好顺着沈启堂的意思轻轻点了点头,无奈地承认自己之前害怕了。
“嗯,对,湘儿当时有些害怕,又不敢出门……为了壮胆子,我就大声背诵圣人们写的文章。我背着背着,阿颀就出现了。唔,他说他本来要去小厨房和碧环会和的,路过这里的时候,因为很好奇是谁在背书,便临时改变路线寻了过来。父亲,我并没有偷溜出门然后把阿颀带过来,是阿颀自己找过来的。”
“好,为父知晓了,为父相信湘儿,湘儿今日表现得非常勇敢,为父很自豪。”
裴湘和沈启堂的这番高声对话吸引了众人的注意,曹寅旁听了一会儿后,含笑望向裴湘,温声问道:
“湘儿,既然你感到害怕了,怎么不出门去找小丹姐姐或者其他大人,反而大声背诵圣人的文章呢?”
裴湘想,当然是因为只有摇头晃脑念正经书的书生才极有可能吸引貌美心善的好妖精呀,她就没听说哪个书生是靠大声讲笑话或者扯嗓子唱山歌成功吸引妖精的。
但是,鉴于之前说真话后,从祖父和大伯父那里得到的反馈都不怎么好,裴湘便不准备坦诚相告了。
这个自认为已经把这些无趣大人看透彻的六岁小姑娘为了避免再次被说教,就非常熟悉地给出了一个在她看来毫无灵魂的答案:
“圣人的文章,蕴含着天地间的浩然正气,是堂皇正道,是仁义之学!湘儿以为,高声背诵圣人之言,体悟君子美德,就可以帮湘儿战胜胆怯和不安。还有,湘儿不是有意用那么响亮的声音进行背诵的,而是因为湘儿越背诵越觉得底气足,越觉得高兴,不知不觉间,湘儿就忽略了四周的环境,沉浸在了圣人的教诲里。”
这番话立刻得到了在场所有读书人的赞赏与认同。
沈启堂的顶头上司之前待沈启堂一向态度平平,可此时望向沈启堂的目光中却充满了欣慰赞许之意。显然,这位徐大人觉得沈家孩子能有这样的想法,一定和沈启堂的日常教诲和言传身教分不开。由此可见,虽然沈启堂本身学问不佳,可对待学问的态度却是十分端正严肃的。
曹寅同样目露惊喜。倘若说他之前觉得裴湘聪明,还有些可惜于
那也只是在旁门左道方面的伶俐机灵而已,可现在却觉得这孩子当真有一颗慧心,走的也是正路。
他又低头问起裴湘会背诵哪部或者哪些圣人的著述,裴湘都一五一十地回答了,这期间免不了提到了亲自教导她学问的虚舟先生。
“原来虚舟先生是湘儿的外曾祖父,”曹寅微怔之后露出了欣喜恍然之色,他转头对沈启堂等人感叹道,“难怪湘儿才六岁,就如此出色。曹某曾拜读过虚舟先生的诗词文章,当真是昌明俊伟、精深谨严。子清每每捧卷体味其行文妙处,总会可惜不曾有缘当面拜会虚舟先生,更不曾有幸向老先生请教一番。”
曹寅的话令沈启堂心中一动,他目露沉吟,但最后也只是谦逊腼腆一笑,并没有大包大揽地应承为曹寅和虚舟先生之间牵线。一来,是沈启堂尚且不清楚曹寅是否知道唐姨娘的娘家和虚舟先生之间的关系,完全不想贸然行事;二来,是这里面涉及到江南一带文人群体和满清朝廷之间的微妙关系。
沈启堂以前看不明白,但是在来江宁之前,他已经被虚舟先生和亲生女儿逼着背诵并理解过相关方面的资料了,所以还是具有一定的敏锐性的。涉及到这种朝廷要事,他自觉人单力微,再加上他已经不打算把闺女“送人”了,所以根本不愿意掺和进这种大事中来。
而曹寅感叹了两句,就好似真的只是单纯感叹而已,之后并没有再多说什么,此人深谙点到为止的妙处。
随后,他话题一转,又向曹颀和裴湘两个孩子询问了一些细节之处,包括曹颀之前是如何产生学做寿面的念头的,还有就是裴湘是如何骗过碧环的。
等曹寅从两个孩子的口中问清楚了所有经过后,那些负责追捕搜查的护卫们也都陆陆续续返回来了。他们没有找到碧环,并且发现江宁织造府内一天之内失踪潜逃了五个人。
听过下属汇报,曹寅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身旁面色不佳的现任江宁织造郎中桑格,心里微微摇了摇头。
作为曹家家主,曹寅一直十分清楚,江宁织造绝对不仅仅是负责御用丝织品的采买与织造的。这个衙门最重要的职责,是成为万岁爷在江南一带的耳目。然而,就在这个本该最“耳清目明”的地方,竟然混入了如此多身份不明意图险恶之人……此事倘若处理不好,桑格这江宁织造郎中的位置大概也做不了多久了。
“若是桑格被调任……”曹寅沉吟片刻,最后在心里摇了摇头,思忖道,“圣心难测,也不知皇上是否有意让曹家人再次执掌江南织造府。不过,曹家这些年一直在万岁爷的授意下结交拉拢江南文人,也在暗中处理了不少反清复明的余孽。倘若我被调回南边任职,倒是比在京城那边有更多施展拳脚的地方。嗯,说起来,颀儿这次险些遇险,是不是和那些反贼有关?”
曹寅思绪飞转,脑中琢磨的都是利弊得失和斩草除根之事,面上却依旧一片和煦温文、光风霁月。
并且,在找回儿子曹颀之后,曹寅二话不说就把接下来的调查权力移交回到了桑格手中,而他自己只肯协助查案,不再如同之前那般表现得既强硬又专断。毕竟这里是江宁地界,这里是江宁织造府,而桑格则是现任江宁织造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