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茨威廉·达西从公爵府回来的那一天,只觉得庄园里的情形不大对劲儿,仆人们都聚集在一处似乎在隐隐讨论些什么。
虽然等到他凑过来,仆人们就会自动自发散开,可达西还是听到了他们在说“乔”“神迹”之类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乔……怎么了吗?
也许离家会让人迅速成长起来,如今的菲茨威廉·达西已经慢慢学会掩藏起自己的真实情感和意图。
跟随他的男仆接过他的大衣和帽子,达西捏着马鞭,抬起靴子抽了抽自己的鞋底,这才踏进母亲的卧室里,马鞭也被一旁的女仆接了过去。
此时在达西夫人房间里的是凯瑟琳夫人和布鲁太太,倒是没有看到乔的身影。
达西朝凯瑟琳夫人行礼,询问母亲的情况。
凯瑟琳夫人用蕾丝花边手帕捂着脸,哭泣道:“你母亲那天闹出一场大动静,让人以为她就要回归神的怀抱,可她又自己挺了过来,转危为安。这几日,她虽然没有醒来,却呼吸平稳,你母亲大概就在等着你,她想要看你最后一眼。”
达西沉痛地走上前,好像印证了凯瑟琳夫人的话,一直昏睡的达西夫人竟然慢慢睁开了眼。
达西握住母亲的手,神情苦楚又悲痛。
达西夫人艰难地笑了一下,“达西,不用为我悲伤,我此时才是最轻松、最幸福的时刻。”
达西夫人转过头,看向天花板,轻声道:“再没有比此时更令我头脑清明的时候了。”
“我见到了神光。”
“乔的身上有神的祝福。”
达西一愣。
凯瑟琳夫人插言道:“你是不是出现幻觉了,快,快去找医生和牧师。”
一旁的布鲁太太“咚咚咚”跑了出去。
达西轻声道:“是的,母亲,我也看到了。”
达西夫人闻言,缓缓看向他。
她不知道从达西的脸上看到了什么,明明她都快要去世了,她却悲悯道:“我可怜的菲茨威廉……”
凯瑟琳夫人急的快要晕过去,手里紧紧攥着一瓶嗅盐,“姐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达西夫人:“感觉?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我的身体仿佛没有重量一般,空空荡荡,我不恐惧,也不忧虑,我不悲愁,也不愉悦,大概这就是快要离开人世之人体会到的吧,大概天国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吧。”
达西眸中盈满了泪,他无力地攥紧母亲的手,将她慢慢失去温度的手抵在自己额头上。
他苍白的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房间里陷入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默。
很快,医生和牧师就赶了过来。
威尔先生知道达西夫人早在几天前就已经不行了,如今还保留着意识就是靠着想要见达西少爷的一口气撑着,如今达西少爷见到了,她这口气也该用尽了。
可奇怪的是,临近死亡,达西夫人的表情为什么不痛苦反而平静满足呢?
牧师扎克利先生穿着法袍,严肃郑重道:“达西夫人,您还有什么话要说吗?需要单独……”
达西夫人的眼神在他背后搜寻,“乔呢?”
达西心中有些猜测。
为什么母亲要询问扎克利先生乔在哪里?难道乔在教会吗?
扎克利先生低头道:“威克汉姆小姐今日需要去教区偏远的地方传播福音。”
达西:“她一个人?”
扎克利先生摇头,“自然不是她一个人,还有其他随行人员。”
可即便这样,让一个女孩独自去教区偏远的地方,也实在令人担心。
达西扫过在场众人,却见他们都没有露出怀疑或者不解的神情,就连凯瑟琳夫人也一副虽有不满但只能敬佩的神情。
这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吗?
达西夫人缓缓道:“我忏悔,我有罪。”
“我居然想要用世俗的财物去动摇一位毫无世俗欲念的纯洁心灵……”
达西如遭棒喝。
毫无世俗欲念?怎么回事儿,发生了什么?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忍不住望向了扎克利先生。
可是,扎克利先生正在宽恕达西夫人,并没有向达西解释。
“我在乔的身上看到了神在人间的影子,我祈祷,我希望,乔……”
达西夫人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小,最后,她苍白消瘦的手腕顺着床边滑下,无力地在床边晃了晃。
凯瑟琳夫人捂着嘴,叫了一声,“神啊……”
她白眼一翻,径直晕了过去。
扎克利先生沉痛地看向一旁的威尔先生。
威尔先生为达西夫人检查后,宣布达西夫人已经死亡。
达西愣愣地站在原地,他能看到仆人们出出进进,有的在整理母亲的遗体,有的则在给凯瑟琳夫人翻找嗅盐,也有的想要弄醒凯瑟琳夫人。
凯瑟琳夫人脚步虚浮,被几个高大的女仆扶着离开。
他看到凯瑟琳夫人离开时转过头,她的唇一张一合,似乎在对他说什么,可是,他一个字都听不到。
奇怪,为什么他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他仿佛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
达西踉跄后退,脚下却隐隐踩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他呆呆回头,却看到乔治·威克汉姆一脸嫌弃加鄙视地瞪着他。
乔治跟他说了什么。
他脑子空空的,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乔治便直接伸手推了他一把。
达西本就精神恍惚,被他这么一推,直接撞在了门框上。
一阵钝痛从肩膀出传来,也终于将他从封闭的状态中拯救了出来。
达西捂着肩膀,脸色苍白盯着乔治。
乔治作出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喂,怎么了?你踩我脚踩的挺舒服呗?怎么喊你,你也不移开!”
达西皱眉,抓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胳膊。
乔治左右看了看,见周围人都忙成一团,根本没有人关注这里,便似笑非笑道:“不就是推了你一把嘛,装什么身娇体弱的大少爷呢!啊,差点忘了,你就是身娇体弱的大少爷。”
达西瞪着乔治,眼角隐隐发红,烟灰色的眸子如同阴雨绵绵天气下的湖泊,眼眸里的水涨得下一刻就会溢出来。
乔治:“瞧你现在的模样,你该不会是哭了吧?和乔分开就哭哭啼啼的,如今仍旧哭哭啼啼的,合着你这个大少爷只会哭是不是?伯爵府的学习成果就是这个?”
达西攥紧拳头,青筋在手背匍匐。
乔治嬉皮笑脸道:“真可怜啊。”
他这副幸灾乐祸的神情彻底激怒了达西。
达西一手抡起拳头,一手死死攥住乔治的衣领。
然而,令人奇怪的是,他看到乔治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似乎正期待着他更加恼火,一拳落下来。
这是什么奇怪的家伙!
达西的拳头僵在了脸庞,犹犹豫豫地打不下去。
乔治抬起手,握住他的手,收敛脸上的笑容,“总算有一点,咱们是一样的了。”
什么一样的?
达西疑惑片刻才想到乔治·威克汉姆说的是——
他和乔治一样,都失去了母亲。
达西只觉得身上所有的力气在一瞬间流失,提不起一点劲儿。
乔治朝达西身后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惊慌又担忧的神情。
“菲茨威廉,你清醒一些,我知道我一向不讨你喜欢,也知道你今日心情不好,可你也不能拿我撒气啊,你先松开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