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
热风扑面而来, 卡洛猛地睁开眼睛,看到窗外的天空。天空烧成了不均匀的暗红色,像是腐烂粘稠的红色肉块, 将房间映得光怪陆离。
天花板在火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卡洛迅速从床上弹起来,跑到桌边,抱起桌上的水瓶,用水浸湿他身上的衣服。
用潮湿的衣物捂住口鼻, 他趴在吱呀作响的地板上,从漆黑的浓烟下, 像他经常做的那样, 一步步爬了出去。
剧院里还能听到奔跑声和呼喊声,在熊熊燃烧的火海中,不时能听到重物“咚”地倒地,突兀地一声响后,便再也没有其他的动静。
卡洛屏住呼吸,像只静悄悄的小猫, 在大火中沉默地寻找出路。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必须要冷静,任何情绪都是无意义的,只有冷静下来, 他才可能找到活下去的办法。
活下去。他渴求的很少,至始至终,也仅仅是活下去。
浓烟和火焰渐渐将他困在了剧院里,他的身体上到处是被烫伤的伤口,褶皱发白的表皮被灼伤后迅速蜷缩起来,一片片向下剥落,露出表皮下猩红色的、发亮的血肉。
卡洛眨了眨因为浓烟而涩痛的眼睛, 用力向着面前的木板撞去,以往他总是从这块木板进出剧院,他知道木板后应该是一条狭窄的小巷。
一下,两下,三下。
卡洛听到肩部骨头裂开的声音,猩红的伤口扎进了木板上的木刺,鲜血沿着手臂汩汩而流,滴落在地板上。
烟雾越来越多,卡洛呛咳了几声,终于停止了撞击,知道这扇门不会为他打开了。
他撑起身体,向着其他出口爬去。
坠落的木梁点燃了走廊,眼前的路越来越少,卡洛的意识越来越昏沉,猩红的帷幕在他前方的地板上燃烧,不断和他争夺可以呼吸的空气。
伴随着“哐当”一声,卡洛忽然又能够呼吸了,他滚出门,在屋顶上翻滚,蜷缩身体连声咳嗽,不断吸入满是烧焦气息的空气,热风撩起他的头发,他抬起头,看向视野中流淌的赤红。
他看到了燎天的烈焰。满眼都是破碎的灰烬,浓烟像是蠕动的虫子,歪歪扭扭横陈在天空中,灰白的浓雾不知何时消散了,将悲惨的、丑陋的城市暴露在他的眼前。
他站在剧院的屋顶上,看着城市化为火海,无数人形在火焰中放声号哭,鲜红的血水不断漫涨,越来越多的小人颤抖着跪拜下去,扑倒在血水里,再也没有站起来。
祈求的悲哭声在城市上空盘旋,不断有人影爆炸成一团血肉,融入越来越浓厚的血雾之中,将城市染成猩红的颜色。
卡洛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深红。
他忽然想到了剧院里猩红的帷幕。
这一瞬间,伦敦就像是那座上演着悲剧的舞台,在这座舞台的布景里或许有着无数人,只是对观众而言,所有痛苦的人都显得那么渺小,那么不值一提。
在血海之中,缓缓升起了一具多足的宏大身躯,只是远远地看到一个轮廓,卡洛就本能地战栗起来,感觉自己的身体将要裂开,他浅薄的认知不足以分辨出那个轮廓的身份,但哪怕是最无知的孩童,面对这样恐怖的力量,也能够想起那个简短的词语。
——神。
卡洛闭上眼睛,听到越来越多的悲哭声汇聚在一起,一点点被大地洞开的隆隆回声淹没。
大地的回声被狂风撕裂,令人震颤的气息猛地爆发,卡洛猝不及防,摔倒在地,额头撞出了血。
城市震动,云层翻涌,触目惊心的伤口出现在天空上,一道道辉煌的金色辉光撕裂暗红色的云翳,从天而降。
多足的宏大身躯在辉光中小怂,金色光束插进血海,血水顿时沸腾般不断冒泡,气泡里逸出一阵阵腐烂的尸臭。
清脆的“啪嗒”声在城市各处响起,一道道门窗在狂风中不断打开,封死门窗的松木板断裂开来,零零碎碎的事物从城市的各个角落飞起,穿过洞开的门扉,涌向一座座房屋。
卡洛能看到的所有门窗,在这一刻齐齐粉碎,无数钥匙飞向天空,那里出现了一扇重叠虚影构成的巨大门扉,无穷无尽的光从打开的门中流溢而出。
额头上流下的血模糊了卡洛的视野,他看不清视野中的景象,也不能在恐惧中明白自己到底在见证什么。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血在面前汇聚成小小的血泊,血泊的倒影里,一只披着火光的骨鸟正在升起。
血泊越来越大,卡洛开始感到手脚发软,他挣扎着抬起头,视线从剧院的屋顶无力跌落,落在了一片狼藉的街道上。
一个裹着黑斗篷的人影静静伫立在燃烧的街道上,望着火海的方向,火焰舔舐着他的袍角,他的身边是一只半人高的黑犬。
清秀的手从斗篷下伸出来,摸了摸黑犬的脑袋,黑犬蹭了蹭主人的手,发出了欢快的汪汪汪声。
前所未有的震动再一次席卷了城市,卡洛终于失去了支撑的力气,眼前渐渐暗了下去。
意识彻底陷入黑沉之前,他看到那道人影微微动了动,似乎将要回头。
……
他在苍白的秋日阳光里缓缓睁开眼睛。
一只飞蛾在他的眼前扇动翅膀,向着天空飞去,翅膀折射出阳光的斑斓色彩,渐渐变得虚幻透明,消失在空气中。
梦中的大火似乎越来越远,那一刻的情绪却残留在他的心中,让他的目光久久没有焦距,在空气中蝴蝶般游离。
片刻后,最后的一点迷茫从他的眼睛里消散,像是阳光下蒸发的露水,他慢慢撑起身体,环顾四周。
他坐在长椅上,眼前的道路上铺满了金黄的落叶,巴士站台的标识牌竖在一旁,远处道路的尽头,一辆巴士正向着他的方向驶来。
尽管伦敦的大灾难已经结束,但经历了整座城市陷入黑暗的局面后,伦敦现在仍然笼罩在一团怀疑的迷雾之中,也不可能立刻恢复正常的秩序。
但仅仅在距离伦敦几十公里外的地区,那里的人们甚至可能还不知道伦敦发生了什么。
就算从电视上看到了新闻,很多人也不会放在心上——毕竟那是发生在另一座城市的事,虽然让人有些担忧,但还没有到需要躲在家里的地步,不是吗?
短暂的惊讶之后,社会仍然会有序运转,大巴不会停运,机场也不会关闭,飞越太平洋的航班不会经过伦敦,甚至连航线都不需要改变。
巴士在站台前停下,小男孩从前门上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位置坐下,额角抵在车窗玻璃上,注视着车窗上的倒影,和车窗外飞快后退的金黄秋色。
几个小时的车程后,他在机场下车,走进人流密集的盥洗室。
和一个棕发青年擦肩而过时,他忽然低声说:
“你是卡洛·摩根。”
棕发青年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略显迷茫地转过身,向着盥洗室的隔间走去。
没人注意到他的异常,始作俑者则悠闲地低下头,翻了翻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手中的护照和机票。
确认完航班的目的地,他的嘴角也勾了起来,收好这些东西,向外走去。
在外人眼中,一个戴着帽子的年轻人走出盥洗室,微卷的棕发下,是一双温和的榛子色眼睛,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形眼镜,让他看起来有种文质彬彬的书卷气。
他来到机场的行李寄存处,支付了一笔不菲的费用,从工作人员那里领回了一只普通的手提箱。
年轻人一手拎着手提箱,一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先是看了看航班时刻表,接着在机场里悠悠闲闲地逛了起来。
无数乘客和他擦肩而过,没有人过多注意到这个没什么特色的年轻男人,也没人听到手提箱里突然响起的“咚咚”叩击声。
长短交错的叩击声很有节奏地响着,年轻男人含着笑意,目光投向两旁的店铺,说道:
“抱歉,你也知道巴士的速度——好吧,好吧,下次不会让你在储物柜里待这么久的。”
听到他的回答,敲击声顿时急促起来,明显是在表达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