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久以来,你已经积累了太多的疯狂,之前你设法压制了其中的一部分,才让自己暂时保持住意识清醒……你是这么认为的。
“但你为什么能确定你的想法就是真实?
“看看你的周围,比起现实,这一切不是更像是疯子脑海里的狂想吗?
“如果我是你,那么你又是谁?”
这个问题的前提就是错误的,叶槭流不假思索就要回答。
然而话语到了嘴边,他忽然停顿了一下,望着眼前的人,一个不知何时根植在脑中的念头莫名其妙冒了出来,让他像是雕像一样定格在了原地。
我怎么判断我的想法是真实?
我面前的人和我有着一样的外貌,有着一样的能力,有着一样的记忆,他能说出我在伦敦经历的一切,如果他是我,那么我又是谁?
这个疑惑升起的同时,叶槭流的意识中泛起了一个明确的想法。
有一种可能能够解释眼前的矛盾。
他面前的人有着清醒的自我意志,思维中没有任何混乱和疯狂,没有主动攻击他的意图。
而他被陷入了疯狂的漩涡,不计代价地破坏一切,意图将眼前的人置于死地。
如果这是心灵之地,他或许才是那个积累了太多疯狂……应该被杀死的自我。
他又一次看向对面的年轻人,对方也看着他,无论是他的神情还是言行举止,仿佛都充满了使人信服的诱惑力,让叶槭流无法不觉得这个解释有道理。
对方的话听起来就像是真的一样,越是想下去,他越是忍不住深信不疑。
他环顾四周,入目只有坍塌坠落的世界,下伦敦的天空在他的破坏下变得千疮百孔,这个残破的舞台已经濒临毁灭,只剩下一点无法咽气的余烬在辉光中燃烧。
像极了噩梦终结时的末日。
黑发紫眼的年轻人温声问:
“作为承载了疯狂的另一个我,你打算杀死我离开这里吗?”
又或者,既然我已经知道了我才是那个疯狂的自我,我应该任由他杀死我?叶槭流忽然失去了对事态的判断力。
他的手慢慢放了下来,孤单地垂在身侧,整个人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雨中矗立的墓碑。
就在这时,一直被青年拎在手中的手提箱突然鼓胀起来。
……
欢腾剧院。
各种杂物凌乱地丢在后台地面上,剧院外不断传来惊慌失措的喊声和哭声,警笛声在街道上回荡,却无法穿透弥漫着恐慌气息的空气。
许多剧院的员工们都已经离开了剧院,不久前终于有了一点热闹气息的剧院也再度变得冰冷而死寂,留下的人或者没有亲人,或者觉得和其他人在一起更安全,但哪怕他们聚在一起,压抑的气氛仍然笼罩着所有人。
人群之外,泰莎一个人坐在后台的角落里,脚边散落着不少烟头,对于不远处的人群视而不见。
她的经历对其他人已经不是一个秘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她和索菲亚不是一个人,也从她口中得知了一切。
下伦敦的居民是如何存在,她和索菲亚是如何交换身份,又是如何重新交换了回来。
在知道她和索菲亚交换是为了索菲亚的美貌和歌声后,其他人对她的态度肉眼可见地冷淡了下来。在死亡的阴影面前,没有人有心情去维持社交礼节,于是他们的厌恶和不屑也清晰地摆在了脸上。
打火机擦出了火苗,泰莎点燃了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用颤抖的手指夹起烟,递到嘴边。
泰莎咬住烟,深深吸了口气,刚要吐出烟圈,突然,昏暗的后台里亮起了刺眼的光柱。
剩余的工作人员全部聚集在后台里,所有人都看到熟悉的光柱笼罩住了一个员工,将他完全淹没在光里,片刻后光柱渐渐消散,男人睁开眼睛,眼神还有些迷茫,神情却已经和刚才判若两人。
离他最近的杰瑞愣了愣,刚才他和其他人已经看过相似的一幕,此时有些不敢相信地问:
“你是吉米,还是别人?”
不等“吉米”回答,不远处的泰莎突然发出了嗤笑声。
“他不是,他现在是某个下伦敦人,高兴吧,你们幻想出的人决定来救你们了,别忧心忡忡了,既然有第一个,很快你们都可以离开这个箱子了。”
她的话语仿佛开启了什么开关,又一道光柱亮了起来,很快是第三道,第四道,越来越多的光柱照亮了剧院的后台,将剧院带进了烟花庆典的夜晚。
剧院外,哭喊声和警笛声似乎越来越遥远,取而代之的是街道上越来越多的光柱,一道道光柱点亮了城市,伦敦在这一刻忽然灯火通明。
如果有谁现在能够俯瞰伦敦,会看到无数道耀眼的光束从城市中升起,一道道光辉璀璨的利剑直指漆黑的天幕,如同镜面冰晶反射形成的寒夜光柱。
漆黑的天幕下,伦敦仿佛一片绚烂的星海。
剧院里,劳拉和她的母亲抱在一起,目睹着周围的同事和朋友一个个和下伦敦的居民交换身份。
越来越多的光柱亮起,照亮了劳拉惨白的脸,她忽然攥紧了母亲的手,急急转头向她看去,迫切地想要确认她还在。
她的眼睛里倒映出的是有着乱糟糟卷发的青年,然而他的眼睛里浮现出的是一位母亲的担忧。
泰莎已经将一切讲得很清楚,眼前发生的一幕幕也证实了她的说法,两座城市的居民们可以互换身份,现在下伦敦的居民们正在将无数人从这个箱子里替换出去。
劳拉的母亲抚摸着女儿写满惶恐的脸,眼底神色难掩哀伤和后悔,低声说道:
“如果我没有和那个年轻人交换身份,现在我就能够救你了。”
“不,妈妈,”劳拉用力抓着她的手,摇着头,“我不后悔,我们现在在一起,我想要的就是这个,我一直想要的就只有这个。”
她看到母亲对她温柔地笑了笑,紧接着,陡然亮起的光吞没了她的身影,她的笑容也变得模糊不清。
劳拉睁大了眼睛,慌乱地伸手去阻止光柱,尖叫道:
“不要!不要!妈妈,不要离开我!”
大滴大滴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野,她看到母亲脸上的表情变得陌生,接着光芒笼罩了她的身体,眼前的所有景象都淹没在了光里。
一道道光柱在眼前消失,光芒不断照亮泰莎的脸,她闭上眼睛,不想去想等待自己的结局。
或许是听到了死亡逼近的脚步声,过去的所有记忆忽然都变得令人怀念,她想到了很多事,无论是冷漠潮湿的上伦敦,还是永远阴沉的下伦敦,都让她想要再一次回去。
她想到了索菲亚。
泰莎不打算改变自己对她的看法。从看到这个女孩的第一眼起,她就觉得她是个蠢货,空有漂亮的脸蛋,脑袋里却装满了名为爱情的稻草,就连想要来上伦敦的理由也只是想要见她的创造者,于是泰莎忍不住想,如果她获得了这样一张脸,她绝对能走出一条星光熠熠的道路。
这个女孩脑袋空空,优柔寡断,没有做出决断的能力,就算给她机会也抓不住。
但就算看不惯她的一切,泰莎也从来没想过让她死。
她承认自己的卑劣,并不打算为此向任何人道歉,毕竟她没有强迫索菲亚和她交换吧?她们对于这个交易都很满意,索菲亚想要的是去看她的创造者,泰莎想要的是索菲亚的外貌和声音,如果不是这个交易忽然决定了两个人的生死,泰莎绝对不会允许索菲亚反悔。
于是她留在了这里,她做过的唯一一件好事,让她只能留在这个破破烂烂的剧院里等死。
就当这是伪装成善良的虚荣心吧。
剧院的光柱越来越少,泰莎带着嘲讽的笑容,和他们告别。
“再见,幸运儿们。”
当最后一道光柱消散,泰莎独自坐在角落里,最后一点希望也终于毫不意外地烟消云散。
她深深吸了一口烟,把剩余的烟在地板上狠狠掐灭。
片刻后,她抬起手,用颤抖的手捂住脸,汗涔涔的、糊着泪水和恐惧的、扭曲丑陋的脸。
……
下伦敦,镜面迷宫里。
柏林的小公寓里,马德兰的目光从眼前的人们身上收回,缓缓抬起头,望向空无一物的头顶。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丝不同的温度,像是锈迹斑斑的刀剑在磨刀石上打磨,忽然摩擦出了一串迸溅的火星,明亮得让人双眼刺痛。
马德兰问:“你觉得这是美梦?”
镜子迷宫外,威灵顿公爵渐渐敛去了脸上的笑容,望着鬓角发白的男人,微微皱起眉。
他猜不出马德兰的想法,就算有人能够意识到这一切都是虚假的,他们也无法不被美梦勾勒出的图景诱惑,哪怕是拒绝,也是经过了艰难的挣扎才能办到的。
可马德兰看起来十分平静,他并不像是不敢触碰梦中的场景,也不是无法面对,或者想要逃避。
“我不记得我做过多少次这个噩梦了,”他看到黑发灰眼的男人缓慢地说,“每一次我都能看到他们站在这里,而我知道,他们本来可以不出现在这里。这间公寓里每多出一个人,都意味着我又犯了一次错误,我又一次毁灭了一个人。我记得他们是因为什么而死的,这里的每个人都在提醒我我犯过的错误,这些全部是我必须背负的罪孽,我永远不能因为我做过的任何事妄想能够原谅自己。”
说话间,马德兰的气质也渐渐发生了变化,仿佛铸炉里光芒暗淡的炭火重新亮起了深红的火星,将他铸成了冰冷坚韧的钢铁。
他抬起戴着漆黑皮革手套的手,不带感情地说:
“我寻求过答案。为了不再发生同样的错误,我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不焚之火给了我答案,祂要我所有的一切。而我所有的只有我自己。”
那个名字钻入威灵顿公爵的耳中,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马德兰所说的每一个字他都理解了,可每一个字都让他所相信的一切坍塌,远比任何攻击更让他如遭雷击。
“白焰之神……”威灵顿公爵几乎觉得自己的声音是从梦中传来的,“选择了你?”
他的声音消失在夺目的金色烈光和火焰里,无数镜面折射出火焰的光芒,磅礴的力量向四周冲击,所有镜子被震得粉碎,半边天空都被火光染成了金红色,到处都是仿佛燃烧的阳光。
言语无法形容的庞然大物缓缓从火焰中站起,火光在他冰冷的赤红鳞片上流动,赤金色的火焰在他的眼眸中跳闪,如同铸炉里流动的铁水,那是一条披着火光焰影的红龙,此刻他从火海中苏醒,携带着毁灭万物的恐怖意志。
他散发出的气息越来越冰冷悠远,威灵顿公爵能够感觉到,这股气息所代表的层次已经远远超越了他,无限接近了漫宿,接近了七阶之上的位置,距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
红龙展开遮天蔽日的巨翼,强烈的冲击劈开了遍布下伦敦的镜面迷宫,取而代之的是燃烧的火墙。火墙一圈圈向外扩散,将波及的所有人全部推出了大火的范围,圈出了熊熊燃烧的战场。
下伦敦的建筑物渐渐被火焰吞没,然而无论是房屋还是人都在火中毫发无损,火焰所过之处,所有的镜面全部被扫除殆尽。
一道道光柱在火海中升起,震耳欲聋的嘶吼声响彻城市,龙翼的阴影映在漫天火光上,与漫天光柱交相辉映。
……
清秀的手仍然提着手提箱的把手,刚才的膨胀已经渐渐平复,年轻的男人回过头,看向半边天穹的暖夜光柱和烈焰火光。
火光映亮了他的脸,映亮了他亮晶晶的眼睛,映亮了他扬起的嘴角,他望着不在剧本上的画面,面孔在跳动的火光里显得诡谲不定,让人萌生出某种错觉,似乎他在为这一幕感到开心。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头顶的天空,半边是赤金色的烈焰,半边是金色的光辉,分割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的是缠绕卷曲的纤维,像是纺锤上的麻线,在空中不断旋转,编织出奇异的花纹和符号。
卡特注视着半边火焰半边辉光的天空,噙着遗憾的笑意,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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