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只是这样,依旧不能摸清阿努比斯的来意。
加西亚没有低下头,依旧直视对方,说:
“感谢您对我的欣赏。”
他没有流露出任何好奇,也无形之中划出了分明的界限,拒绝了对方的接近。
阿努比斯低下头,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祂耳朵上的金环互相碰撞,说道:
“所以我为你感到惋惜。
“你应该知道,战场是最适合你的舞台。无往不胜的强大意志,征服与破局的伟大之力,胜利者的荣耀和冠冕,都只属于能够在战场上征服暴力与血腥的强者。
“在这里你得不到这些,但这里也比现世更好,至少你能在这里呼吸——不用否认,我能看到你在战场上的眼神,那不是一个凡人的眼神。”
尽管面前站着的是一位神灵的眷属,加西亚仍然有一瞬间的走神。
他觉得这件事有种古怪的幽默感——连他自己都不觉得他有什么足够特殊的特质,却莫名其妙得到了一位又一位神灵的注视。
他是那一批孤儿中活下来的那个,但怒银之刃收养了一批又一批孤儿,每一批里都会有几个刺客的种子,他从不觉得自己是特别令人瞩目的。
他是刺客里选择叛逃的那个,但在数之不尽的失败者面前,他绝对不是唯一一个想要反抗将军的,更何况他不是至始至终都没有屈服。
如果说将军是因为他是第一史的钥匙,天地之灯对他的平易近人就显得毫无缘由,现在他似乎又收到了一份来自阿努比斯,或者说月神的录用通知,很难不让加西亚觉得有些荒诞。
“听起来有一个提议在等着我。”他说。
“征服者死去后,第四史不再封闭,而那里不像现世那样有重重限制,即使是神灵,也可以降临在战场上。”阿努比斯说,“七神的眷属在战场上进行着永恒的血战,战争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直到一位神灵陨落,它才有可能迎来短暂的中止,适合你的战场是那里。”
“比如说在进入第四史的一瞬间,死在神灵交锋的冲击里。”加西亚作思索状,“这的确不能说不是一种呼吸的方式,我知道有些人会毫不犹豫地接受。”
既然辉光和月神的合约没有破裂,阿努比斯也不是来杀他的,加西亚也没有太隐藏他的真实性格。
对他来说,比起在战场上殊死拼杀,发泄征服与斗争的本性,这才更像是呼吸。
阿努比斯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不过加西亚感觉,祂大概不会对这个回答感到满意。
“死亡不会因为你逃避就远离你。”祂说。
“我们用武器对付武器,用残酷对付残酷,用死亡对付死亡。”加西亚说,“我听过有人这样解释刀子的秘密。但不是。”
他注视着阿努比斯的眼睛,语气没有波动,说:
“我拒绝的不是死亡。”
周围的风沉寂了下来,随之升起了某种寂静的寒意。
死亡的气息从阿努比斯的身上逸散出来,形成了令人颤栗的漆黑迷雾,祂的眼眸仿佛变成了两个幽黑的洞口,从中不断飘出来自冥府的寒气。
“你拒绝的是河川女王。”祂说。
寒意侵袭了加西亚的身体,他的身体仿佛在缓慢地冻结,喉咙像是哽住,舌头和腮肉都失去了知觉,呼吸的空气也变成了冰冷的白雾。
意识模糊间,他感觉到面前的神灵发生了某种变化。
仿佛翅膀轻轻扬起,重重帷幕落下,一双眼睛在薄纱和迷雾后睁开,宛如实质的死亡气息渐渐消失。
寒意从加西亚身体里消散,让他的舌头恢复了知觉,他猛地颤抖了一下,低下头重重喘息着,随即抬起头,看向面前的阿努比斯。
“我猜……”他的声带还没有恢复,声音沙哑,“这可以理解为您原谅了我对月神的冒犯。”
“只是因为我现在有了更想知道的事。”阿努比斯说。
那双迷雾后的眼睛没有从他身上移开目光:
“告诉我,你对辉光的忠诚是出于什么理由?”
“……”加西亚保持沉默。
不是他不想要开口,而是在开口的瞬间,他忽然发现他无法想出任何话语,仿佛有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掀开了用于隐藏的想法和谎言,让深藏于心的秘密暴露出来,使得加西亚无法说出任何不出于真心的话。
他没有说一个词,然而这没能阻止阿努比斯得到答案。
“你忠诚的不是辉光,”祂的声音低了下去,“你忠诚的是你的朋友。”
很长一段时间,祂都没有说话,陪伴他们的是漫长而沉重的寂静。
许久之后,阿努比斯嘴角微微勾起,开口问道:
“你觉得他值得你的忠诚?
“如果你只能选择什么对象献上你的全部,为什么不选择你自己?
“只有自我不值得你为之活着?”
祂没有给加西亚回答的时间,每一个问题之后是新一个问题,即使加西亚没有回答,祂仿佛也穿过了重重迷雾,将他的秘密像是书本一样翻开,翻阅其中的话语。
无论对谁来说,这种感觉都绝对不能说好。
加西亚依旧没有说话,但他的沉默中,有什么东西浮了出来,像是冰山从海面下缓缓升起,薄冰被尖峰击碎,淡金色的眼眸里流淌着森冷的杀意。
“你应该知道对我流露出杀意意味着什么。”阿努比斯忽然说。
祂的声音冷淡了下来:
“我的确不打算破坏和辉光的协定,也欣赏你的天赋,愿意原谅你的冒犯,但这不代表你可以一次次践踏我的耐心。
“我可以把你留在这一重历史,让你成为那些复苏行尸中的一个,我没有这么做,不是因为辉光会因此有所反应,我比你更清楚,祂不会在意一个祂手中的角色。”
加西亚沉默了几秒,闭上了眼睛。
他的意识中一片寂静,没有熟悉的神灵气息在其中荡开涟漪——他没有在心中念完辉光的尊名。
他可以向天地之灯祈祷,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请求祂为他解决这些麻烦,叶槭流也是这么教他的,用他的说法就是“祂很闲”,也不知道他怎么就一点没有对神灵的敬畏。
但加西亚不会这么认为。
无论阿努比斯认知里的辉光和他所了解的辉光有多少区别,他都不会把希望寄托在辉光身上,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祂会对此毫无反应……他也不会去相信他无法控制的九千九百九十九。
“我为我之前的言行道歉,”他低声说,“请原谅我的冒犯。”
“你刚才还说,你拒绝的不是死亡。”阿努比斯不为所动。
祂知道现在加西亚的每句话都只能出自真心,也意味着他的屈服同样是出自真心,这一刻,他对死亡低下了头。
加西亚没有任何犹豫,说:
“因为我现在不想死在这里。”
他不在意眼前的冥府之神会不会嗤笑这句话,轻蔑地认为他是个懦弱的逃兵,收回祂之前对他的欣赏,接着毫不在乎地杀死他。
“我的朋友不会希望看到我死。”他说,“我知道这是他希望的,我许诺过会为他铭记他的传说,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遵守我和他的承诺。”
袖剑不知何时落入了手中,加西亚很清楚,眼下的他没有任何可能抵抗阿努比斯,这种可笑的反抗在祂看来只是徒劳之举,如果祂决意杀死他,武器也不能帮他多活一刻。
但他依旧没有松开手中的袖剑。
故乡不会再拥抱他,作为钥匙他已经没有价值,如果说他还有什么特别的特质,他也很清楚,这种独一无二并不来源于他。
在那之前,他不会接受任何终局。
阿努比斯没有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祂忽然低声叹了口气。
……
罗马,台伯河岸的公寓里。
卡特坐在窗前,右手抵着额头,望着窗外河水,一贯洋溢着笑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透着淡淡的倦意和漠然。
他并不常注视着河水,有时候目光会忽然一跳,追着掠过头顶的飞鸟,偶尔又落在路上的行人身上,看着孩子蹦跳着和父母叽叽喳喳,又或是看着独行的年轻人在商店前沉思。
一个年轻人站在路边打电话,神情混合了爱慕与胆怯,忽然间鼓起勇气,渴望和电话对面的人吐露真心,又忽然后退一步,被突如其来的苦涩浸透心脏,无比沮丧地皱起了脸。
卡特注视着对方上下翻动的嘴,嘴唇无声翕动,读出了对方在电话里说的话语。
他脸上的表情也开始变化,接着是眼神,然后是思维,他的面孔没有发生变化,然而如果有人同时看见他和对方,只会错愕地认为他们两个人一模一样。
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他的眼睛里,他注视着每一个能看到的人,一千个人的一千张面孔在他的身上交替浮现,仿佛一场不会醒来的梦。
孤独的人,陷入迟疑的人,迷茫的人,犹豫不决的人,逃避的人,无法决定的人,放声大笑的人……
人们常常无法捕捉的细微情绪沉入卡特的眼睛,坠向深不可测的幽影,消失在空空的深渊里。
终于,在某个瞬间,卡特突然笑了起来。
一个轻佻的、灿烂的、漫不经心的笑容在他的脸上浮现出来。
他伸手拿起桌上的杯子,将其中的深红饮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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