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被发现了吗——。你的直觉有时候敏锐到可怕呢。”
知道我是在婉转地说破他,整人失败的馨于是吐了吐舌头,转身开始在书架上翻找,漫不经心地开口。
“先说好,只是假设。假设我真的向你告白呢?”
……嗯?这家伙还玩上瘾了?
也不知道他还准备了什么花招……面对这不可能发生的假设,我默然假装在思考,过了一会儿伸手揪住他的衣摆,一脸认真。
“……我会很高兴的,如果是馨同学的话。”
“…?”
“因为……这样我就可以亲口拒绝你了!!什么的、开个玩笑,反正是假设,馨同学不会生气的对吧?”
糟、糟糕!他的表情变化好激烈!太好玩,我要笑出来了……原来恶作剧真的会上瘾。诶、难道说我其实是个坏孩子吗……?
懒得理我的馨继续翻找书架,两三下就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他把那本书递给了我,书名是《玻璃天空》。
“拿着,从这个系列的第一本开始看吧。”
“…诶…谢谢。”
原来是在帮我找书吗?莫名其妙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搞不好有点开心……我低头端详书的封面,封面的插图非常漂亮,让人忍不住细看。
……
“馨,你没有在骗我吧?”
“没有。”
“书的右上角写着「贝琪小姐系列第二作」,「第」字和「作」字之间的字好像不是一。”
“哎呀?那我可能是记错了……噗。”
“我听见你偷笑了哦……”
★
我是常陆院馨,常陆院家双胞胎里勉强算是弟弟的那位。从出生开始,我就一直和哥哥光在一起,世界在我们眼中只分开成两边,我们,和我们以外——
我和光相似,但又并不相同。不是我的是光,不是光的是我。
其他人全都不重要。
我们以自己的方式在世界上生存着。
很多很多人尝试过接近我们,却根本没有正视「我们」的存在,向我们谄媚也只是为了家世和外貌等等原因。
大家都很无趣。
已经数不清自己见过多少无趣的人,但我们仍然抱有期待,对「总有一天、会有人好好看着我们,然后分出我们」这件事抱有期待。总有一天,会有人看穿真正的我们。我们悄悄地在内心深处期待着。
不,其实是又害怕、又期待。也许只有我在害怕吧,而光,一直都在期待着。……因为他是个纯粹的人啊。
然后猫泽冬海出现了。
猫泽冬海……这个人以向我们告白的那一天为界,有了足以称作‘异变’的变化——这是后来调查了才发现的。
她没能满足我们的期待,不过,因为单是看着就觉得好玩的缘故,我和光决定暂时把她当成玩具,总是开玩笑似的让她去完成奇怪的命令。这个过程有趣得让人沉迷,作为解闷活动来说有效率到令人吃惊的程度。
而且,总感觉她本人也挺乐在其中。
比如说美术课时让她帮忙拿画板,我们躲在走廊转角处偷看时,发现她正很愉快地扮演机器人、还自己给自己配「嗡——嗡——」的武器音效。
幼稚也要有个限度吧!
忍着笑抄近道去美术室等她,进来时倒是已经放弃了机器人游戏。说了两句之后,她把画板递给我们,然后就一个人坐到了教室角落、窗户旁边。
那是唯一开着的窗户。
我和光相对而坐,从我的这个角度刚好能完整地看见猫泽冬海。风从夹角处吹进来,她披散的发丝被邀起,配合午后两点这个微妙时分的阳光,闪烁着在空气中反复扰动,也算是有一份与美术课相衬的艺术感。
她看着窗外时神色分外黯然,这种表情竟然会在她脸上出现,还挺让我意外的。到底在想什么呢,此刻的她。
……说不定在想我和光的事吧。什么的,会不会有点自大?
觉得她很特别,自然而然地,我慢慢开始注意她的事情。我似乎是第一次对「玩具」投入这么多的注意力,这是不是说明、她和以往的其他人有些不一样呢……
啊啊。我究竟在期待她有什么和别人不一样呢。
美术课的内容是两人一组给对方绘制人像画,我自然是和光一组。啊对,后来还加上了没有组员、空出来的猫泽冬海,她在班上似乎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
也不难理解为什么老师要把她加到我们组内,毕竟,我和光的长相说是一模一样也不为过,猫泽冬海不用思考要选谁当作品的模特,只要随意地把「常陆院双子」的特征勾勒出来就好。
她甚至无须专注于一个对象,可以偶尔看看光、再偶尔看看我,毫不留情地抹杀掉「两人之间存在差异」的可能性,用画笔糅合明明是独立的两人、再化作一个个体。
明明我们是不一样的。
光大概和我一样猜到了老师的用意,所以他并不怎么高兴,我也如是。挪好座椅和光并排,猫泽冬海装模作样地面向我们鞠了一躬,然后才坐下,她滑稽的样子稍微中和了我刚才那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心情。
嗤笑了没有朋友的她之后,她似乎生起了闷气,不发一言地开始画画。
我也开始往颜料碟里挤颜料,第一格就是她眸子的蓝色,和习惯不一样的这个行为让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不禁有些恍然:很少画其他人的画像呢。
该说是很少画人像。要画时总是以光为对象,到中途就会有产生那是自画像的错觉。我们真的很像,我自己也知道。
我们其实不讨厌、甚至是喜欢这样极端的相似程度。但是,我们又期望着有一个人能看出我们之间细微的不同,尽管连我自己都无法说清那个细微的不同到底是什么。
真矛盾啊。
没有用心作画的心情,我百无聊赖地开始观察猫泽冬海。因为是面对面坐着,我只能看见猫泽冬海画板背面的木纹,看不见画作。倒是能看见她本人干脆地下笔的样子,连橡皮都很少用到。说起来,调查报告有提及到她在美术方面有点天分,但没有作品范例之类的,难以想象她的水平。
我看了看她的调色盘。她只用了两种颜色——蓝以及橘,来完成那张画。……到底会画成怎样?
如同预测一样,她的视线并没有固定在一个人身上,而是在我和光之间徘徊。
“你在画谁?”
光皱着眉头询问。
“你们啊。怎么突然问这么哲学的问题……”
哲学……?这个人是以什么系统来理解别人的话的啊。光追问了一句,又被敷衍过去之后,直接起身想要去一窥究竟。结果,为了保护画作,猫泽冬海紧张地用身体护着画板,甚至无视未干的颜料沾到衣服的风险。
越是这样越是让人好奇,本来兴致缺缺的我也尝试探出身去偷看,但是没成功,被她发现了。她提笔就往我脸上画。隐隐传来颜料冰凉的触感,伸手去摸,指腹便沾染了蓝色。
真过分……
“好奇心就是你的死因啊!”
这算什么,电视剧里听来的台词吗?感觉好蠢……我和光都用鄙夷的目光看着她。几乎是绘制画像的全程,我们都是用这个眼神来观察她。
然后下课铃响了。
她下笔的步调似乎跟随心情一起变得急躁,在纸上一挑、一挑的,看起来画得杂乱无章。我在观察她神态时顺带发现了这一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作品的分数是打给作者的,乱来也只会影响到自己而已。她应该知道这一点吧?
“呼——”
忽然做出松一口气的表情,她放下画笔转过身对老师挥手,“老师——我画完了。”
那么……老师会怎么评价她的作品呢?
我忍不住跟着停下手上的动作,默默观望老师的反应。
“让我看看……
嗯。很棒的作品呢。”
……什么?
真是意外的答案。本以为老师只会苦笑着对猫泽冬海说“略显抽象啊”的,这样不就让我更加在意了吗。
还没来得及再次尝试窥探,她就站起身、拿着画纸交到讲桌那边。“那么我可以先回去了吗?”
“可是你的搭档还没完成吧?等到完成之后三个人一起回去也可以啊,顺便增进一下友谊。”
“啊…可是……”
听了老师的意见,她一副难为的样子,若有若无地朝这边看了两眼。其实被这样使唤、当成玩具,她心里也并不乐意吧。不过她的心情怎样跟我们没关系。虽然有趣,但猫泽冬海始终只是「其他人」之一,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只要我们开心就可以了。
……只是,看见她的反应,我却有种说不出来的、烦闷,跟开心沾不上边的感觉。
““没关系,大体已经完成了,只差一点细节。猫泽同学先回去也可以。””
我和光一直都有共识。而她沉默了数秒,似乎在确认我们的意思,半晌还是象征式点头道歉:“不好意思啊、常陆院同学,再见。”
说完这句话,她躲在老师身后向我们翻了个白眼就离开了。(……话说为什么要翻白眼?)确认脚步声渐远之后,我们马上继续刚才没完成的偷看行为,走到讲台前找出猫泽冬海的作品。
视线在触及画面之后就无法再移开。
那是典型的二分法构图,以色调冷暖度极端分明的两种颜色,分别刻画了两个少年的侧脸。画作主体是人像,周围有两色的泼点作点缀,全图素色,主要通过深浅来营造光影、也有两色混合的地方,虽然线条还很杂乱,但以初中生来说水准算是相当出彩。
左上部分主要运用橙色,右下部分则是蓝色。画作中异色的少年背对着对方,一人仰起头凝视远方,另一人微微低着头垂下眸子。明明神情和外观都一样,画里的两个人却并不相似。
什么嘛……
原来有好好地把两个人都画下来。
这就是她眼中的我们吗……?
原来、是有分别的啊。
我和光什么都没有说。
但是,不代表什么都没有想。
不管是离开美术室的路上,在盥洗室弄掉脸上的颜料时,回到教室之后,我们都默契地避开不谈感想。
“真够扭曲的,她那个……”
直到上车准备回家,光才嘟囔了一句,还尝试去模仿猫泽冬海离开前翻白眼时的表情。那个诡异的鬼脸在我脑海里浮现而出,总感觉有点想笑。
然后马上就笑了。和光一起。
笑完之后沉默下来。
“……好像有点厌倦了。暂时停下来吧。”
厌倦了……还是说、害怕了呢?
像这样把别人耍着玩并不是容易厌倦的事。我们会这么说,只是因为有些不安罢了。
对失望感到不安。
对变化感到不安。
我们只是害怕自己会不知不觉间习惯「其他人」存在。一直以来,我们的世界都只有对方——知晓馨存在的光,以及知晓光存在的馨。只要对方还在、我们各自的存在意义就能得到肯定,我们也不觉得还需要什么。
但是,我并没有「维持这种状态最好」的自信。想要得到肯定,被当成独立的个体,却还没有从二人世界里出去的勇气。既担心一直以来的平衡会被破坏,又担心这样的平衡会无止境地持续下去。
那个人从出现到现在,已经数次颠覆了我们的预想,让一直把期望压在心底的我们有些乱了阵脚。
我有时候不敢肯定,自己和光是不是在考虑着完全一样的事情。最清楚我们两人的差异的人、不就是我们自己本身吗?对于同一件事有不同的观点,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明明应该是期望着有人能分清我们的。
意识到现况可能会因此而有所改变之后,却又开始胆怯了。
还有…就是……
嗯……
我想,既然前面都说了这么多委婉难懂的话,在这一点上、还是直白些吧。
——如果出现了第一个能分清我们的人,我希望能是个更靠谱的人……至少不要是个笨蛋。
困扰了我们这么久的问题,要是被一个脑袋空空的人解答了的话,至今为止的纠结不就会显得太过愚蠢了吗……?
维持着「暂停」的状况,我们开始减少和猫泽冬海接触。她看起来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这个转变,依然吊儿郎当地过着学校生活。有好几次我看见她尝试混入正在上体育课的隔壁班……怎么回事啊这个人?太奇怪了,为什么以前会没注意到身边有这种怪人呢?
不,猫泽冬海从以前开始就是这种怪人吗……?这大概也是异变的后果吧……。
这样的「暂停」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在去图书馆的路上极为偶然地想了一想。
结果就在图书馆碰到了她。最爱恶作剧的,其实是命运吧。
几乎是在看到我的下一瞬间,她就开口想叫我,但再下一瞬间,又开始迟疑。最后还是正确无误的把我的名字说了出口。
难得被叫对了,我却有种不自在的感觉,大概是习惯了被称作「常陸院」,反而觉得自己的名字有些陌生。……这家伙还真是自然地就用名字来称呼我了呢,简直就像真的成为了朋友一样,虽说是我们先用名字称呼她的。但那个更像是在挖苦……
啊啊……这家伙八成是在挖苦回头吧。真是一点都没有正在被威胁的自觉,笨蛋。
想要像骗其他人一样混淆她的认知,一句敷衍的「错了、我是光」却哽在喉间。为什么呢,是因为她说过“狡辩过去的话,能分清的都变得不能分清了”吗?一时间无法为自己的行为找到更合理的解释,不禁感到没由来的懊恼。
见我没有应声,她困惑地再问,“是你吗?”
这种仿佛把「笨蛋」两个字刻在额头的呆愣表情,也只有她才能演绎得这么精彩了……
一时间忍不住采用了平时的相处方式,对她做了个小小的恶作剧。只是对耳朵吹口气而已,她闪避的速度却快到有点恶心……好好笑。反应也完全不像少女,反而让人有点纳闷啊。
笑完就被报复了。
“噗、笨蛋……”
她嘲笑我,并投入到一种无法自理的程度。被笨蛋骂笨蛋,真是一种复杂的心情。
这个笨蛋还想和我抢书。
本来就算找不到这本书也没有所谓,但她近乎挑衅的行为还是激起了我想要虐她的心。当然,一切都很顺利,一提起情书的事,她就没有骨气地认怂了。既然如此一开始就别那么嚣张啊!真是笨到家了!
该不会,第一个出现的、有机会破坏我们世界的人,就是个这样的笨蛋吧?
又开始忐忑着「该不会」,我尝试出言试探。
“……那时候寄情信的原因是、觉得自己喜欢光吗?”
我觉得她也许隐隐约约察觉到了我们的分别。一开始时、她是有意识地把信的收件人写成光的吧,能写出那种破廉耻的情信,她应该至少也观察过我们一段时间了。
“是的。然而那只是我的错觉。我根本不清楚自己的感情,说到底我就是一个看脸的肤浅之人。但我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并且改过自新了。不便之处非常抱歉。”
她以一种人工智能朗读软件的平淡语调快速地解答我的疑问。因为太流畅了,总感觉欠缺诚意,绝对不是发自真心的。我追问。
“诶——。只看脸的话我们一样吧那为什么是写给光、不是写给我?”
不光是套话,我之所以这么问,还因为我真的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些好奇。
“因为光的笔画比馨少。”
哈?
就因为这样的理由……?
对象是她的话好像说得通……不,慢着,也许她只是在伪装。
我还是不死心,忍着用力敲她脑袋确认里面是不是没有东西的欲/望,轻轻伸手触摸她的发丝。
“喜欢这张脸的话,就代表我也可以成为你告白的对象吧?你还蛮有意思的,虽然我们对彼此的认识不深,也许顺序不对,但是……”
她的头发不算柔顺,但细细软软的,手感不错。曾经觉得她的发型不怎么适合她,看惯了却又觉得好像非这个发型不可。
“你要不要试试和我交往?我觉得应该会挺开心哦。”
这些本来是准备在拒绝告白时骗人用的台词,不知为何、现在问出口,反倒让我自己有种心跳加速的感觉。其实我本来没打算说到这份上的。
她好歹也曾经迷恋过我和光的外貌,被我这么说的话、无论如何都会有些动摇吧。
会怎么回答我呢?
结果是,她低下头,深吸一口气后重新抬起,我看见她的双眸中没有半点情绪起伏。
“那个,馨同学,你们整蛊来告白的女生的手段每次都一样,大家都有在讨论……”
哈啊……这个笨蛋只有在奇怪的地方特别敏锐。
有种不知道该舒一口气还是失望的感觉,和她对话经常以复杂的情绪收场呢。原来手段暴露了吗?看来该想想新的了……话说,她都听说了会被这样拒绝还是选择了来告白?什么啊这个人,到底想怎样。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被发现了——。你的直觉有时候準到可怕呢。”
听了我的话,她马上变得笑眯眯的。稍微夸了一句就摆出那种得意洋洋的笑脸,果然就是个笨蛋,虽然有点可…
不不不,我在想什么啊?!
有点不甘心,我转身开始找书,同时假装不在意地继续尝试逗她玩。
“先说好,只是假设。假设我真的向你告白呢?”
事到如今,提问的动机已经从「想要试探」变成「单纯好奇」。我大概不会真的想要向这个人告白吧,所以不问的话,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人在被我告白时的反应。
忽然衣服被不自然的力度拉动,我下意识扭过头去看,发现是她在拉着我的衣摆,和我对上目光之后微微一笑。
她也有,这种正常女生一样的表情呢。
“我会很高兴的,如果是馨同学的话。”
…诶?
什么……?
“因为这样我就能拒绝你了啊!!!”
“……”
柔和的笑颜被得意洋洋的坏笑取代,我就知道自己又反过来中套了。
真是的……被我和光传染了吗?性格真差。这家伙完全没打算正经地回答。这不是反而让我更好奇真实的反应了吗!
(刚才的心跳加速、绝对是错觉吧……?又或者说只是被吓到了……)
为什么呢?
猫泽冬海明明只是个无趣的「其他人」。
我却偏偏对她好奇起来了。
……
……
还是算了吧,我可不想让好奇心成为我的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