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里逃生,唯一的念头就是复仇索命。但他孤身一人,无所依仗,倘或擅自冲杀,无异以卵击石。
只要能达成心中念想,消弭心中怒恨,与妖为伍又有何妨。
等姽宁回来,少年迫不及待地答应了她的要求。
“我助你复仇,但人由你亲手杀,血在你手中淌,与我无关。”姽宁撇得干干净净,因为杀生妨碍飞升,却要吃他的梦,助自己成仙,也不知对谁才是一本万利。
***
少年名叫穆彦青,坦山国郧城人,原为穆龙山庄的少庄主。
穆龙山庄因炼制铁器而驰名远近,尤其精湛的制剑工艺,令许多爱剑人士慕名前往。哪怕奔波千里,候等十余载,只为求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
山庄名气如日中天,却在五年前,传出噩耗。
穆龙山庄庄主因肺痨不治而亡,留下妻儿廖夫人及少庄主穆彦青。
穆彦青当年只有十岁,无力接管整座山庄,暂由廖夫人代管。
半年后,廖夫人改嫁,嫁的夫君是坦山国国主的四儿子蒙利。
从那时起,穆龙山庄彻底终止与普通百姓的交易,开始专为朝廷打造兵器,山庄内锻造铁器的炉窑也逐渐被朝廷官员接管。
不出三年,朝廷几乎扼住山庄赖以生存的命脉。
庄内众人愤懑不满,甚至打算集中散落在庄外的势力,一同对抗朝廷,俱被廖夫人压了下来。
半个月前,已成少年的穆彦青因山庄存亡之事与廖夫人争辩,要她阻止蒙利一步步蚕食山庄。
廖夫人却说蒙利一心为山庄着想,要他莫要误解继父。
穆彦青辗转难眠,半夜打算再去劝说,无意发现廖夫人与四王爷蒙利早已暗度陈仓、沆瀣一气,且以药物制造其父肺痨的假象。
待四王爷走后,他愤然入屋,质问廖夫人。廖夫人跪下来,哭哭啼啼地求饶。
穆彦青忿忿不平地骂了她几句,扬言要与山庄的管事们揭发蒙利,还要将蒙利赶出去。
怎料廖夫人将这事说与蒙利,蒙利怀嗔在心,狠下杀手。
最终被姽宁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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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冬来又一年。
姽宁畅快地食用穆彦青的噩梦,修为增长不少,也信守承诺,助他复仇。
穆彦青踏着累累尸骨,淌过腾腾血海,杀出一条血路,直捣穆龙山庄。
他将前情真相昭告于众,逼得蒙利将剑抵在廖夫人脖子上,威胁道:“你敢走近一步,我就让她脑袋分家!”
一旁的姽宁厌恶地骂道:“她是个人渣,你就是人渣中的渣滓。那么喜欢脑袋分家,我让你如愿以偿!”
“你是个什么东西!敢与本王叫嚣……”他话还没说完,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将剑调转方向,压向自己的脖子。
“我是个帮你脑袋分家的好心人。”姽宁转身叮嘱穆彦青:“砍准一些,别让他的脏血溅到自己。”
穆彦青即刻上前砍下蒙利的脑袋,喷涌的血溅在廖夫人身上,将她吓得腿一软,瘫在地上。
穆彦青无法狠下心杀母,遂将廖夫人关在山庄后的铁牢内。
***
穆彦青杀了四王爷,此举震惊朝野。
国主悲愤交加,誓要派兵荡平穆龙山庄。
一夜,姽宁悄然进入国主梦内,佯装神明托梦,斥责他派蒙利勾引廖夫人,残害庄主。举止不仁,道德败坏,歹念横生,罪该亡国。
唬得那国主连连磕头,保证再不打穆龙山庄的主意。
不久,山庄恢复往日生机,也不再为朝廷锻造兵器。
半年后,廖夫人因绝食死于牢中。
整座山庄的人都巴不得她死去,以泄心头之恨。若不是看在她是穆彦青亲母的份上,只怕就得挂上红灯笼庆祝一番。
穆彦青心中仍有怨怒,没去见她最后一面。
*
这夜,阴云罩月,他噩梦连连。
即便站在门口,姽宁都能感觉到一阵阵强大的梦念自他屋内往外涌出,形成层层涟漪,蔓延开来。
足够强大的梦念甚至能影响周遭之人的梦境,甚至心境,她还从未见过哪位凡人有如此能耐。
许是相处久了,姽宁不忍见他整夜深陷梦魇,便打算入梦将他唤醒。
*
梦境在山庄内,却是阴沉沉不见天日。就连山庄内栽种的桃花树都失去了原有的色彩,一片惨淡。
穆彦青站在桃花树下,手掌抚摸树干,树干上刻有歪歪扭扭的三个字,早已辨认不出字迹。
这是他的梦境,只要他想展现这些字,她便能看见,除非他根本不愿在梦里记起这几个字。
“这是廖夫人的名字,在我五岁学会写她名字时,父亲教我刻上去的。”穆彦青感觉到姽宁入了梦境,这话是解释给她听的。
从他打算复仇开始,就没说过一句‘母亲’,只当她是杀父仇人。
姽宁听见刮痕声,走近一看,他正用手指抠乱这刻下的三个字。被扣乱的地方犹如划破的肌肤,不断泱出血来。
鲜血淌过他修长的手指,直至将整只手覆盖,触目惊心。
真正的噩梦不在于看见面目惊悚的鬼怪,而是深陷悔恨、痛苦、怒愤之中,无法自拔。周身仿佛被荆棘密布的囹圄覆裹,每欲挣扎,鲜血淋漓。
穆彦青看似对廖夫人怨恨积深,并无亲情,即便听闻其死去的消息,也无动于衷。
唯独姽宁知道,自从得知廖夫人的死讯,他夜间便无法安宁。
每夜的梦境都会出现这棵刻了字的桃花树,而他总站在树下,一声不吭地用指甲刮掉字迹,整个场景窒息又压抑。
那棵树早已不存在,如同破灭的母子情。
他一面追忆十岁之前的母亲,渴望曾拥有过的和睦家庭,一面又痛恨十岁之后的廖夫人。矛盾的情绪在他心头反复碾压,将他的心碾得碎裂不堪。
姽宁劝道:“你若不释怀她带给你的伤痛,就得永远禁锢在噩梦中,一辈子也绕不出这个困境。”
穆彦青手掌一顿,缓缓握成拳,转过身来。
他视线落在她身上,空洞的眼神寻不见半点光彩。
“姽宁……”他沙哑地唤道。
姽宁默等他的话,他却只是愔然将她睇住,满载她面容的眸中渐渐浮现光亮。
穆彦青忽然上前,将她拥在怀中。
“我只剩你了……”他声音很轻,脆弱得仿若被雪压弯的柳枝,随时都会折断。
姽宁愣了一下,下意识要推开。
他双臂收得更紧,埋头在她发间,问道:“若我再无噩梦供你食用,你会弃我而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