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皮开船载着林家弟兄出海。海上到处洋溢着喧嚣的氛围,有为动迁政策不满骂娘的,有为这么好的行情不批准新养殖区沮丧的。人人都想一夜暴富,暴富的基础有两个——价钱和产量。养殖户找到的增产出路是加大了养殖的密度和扇贝笼子的长度。密密麻麻的浮力“噗嗒,噗哒”地在海水里一起一伏,扇贝笼子如密林一般吊在海水里。虽是春末夏初,天气却很炎热了。黑皮的光脑袋冒着晶亮的汗珠,看起来很像刚出锅的红烧肘子的肉皮。林海拉起一吊扇贝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地长满了指甲盖大的小贻贝。一龄贝长势还算良好,但是笼子外面长满的贻贝却影响水流畅通。林滨喊来工头小**:“张啊,你得督促工人勤快点,这些杂物闷在笼子上,海水循环不好影响扇贝生长。”
小**沮丧着脸对林家兄弟抱怨道:“东家啊,您这可怨不得我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知道怎么长得就那么快,前头清理后头长啊。再说,工人这些天转移动迁的筏子实在是太累了,晚上一个个倒炕上就着啊。”
小**一直把林海喊做“东家”让他有一种莫名的道德缺失的不舒服感。虽然他并没有刻薄工人,去年罢工后采用的分成受益与涨工资结合的综合办法使得他们的年收入比以前高得多,平时自己对他们也很客气,但是有些人好像就是这样,习惯性地主动把自己放在一个很卑微的位置上,张口闭口把老板喊做“东家”、“板爷”、“板奶”,不由得叫人心生厌恶。于是皱着眉对小**说:“好了、好了,知道你们辛苦了,这段时间叫食堂改善改善伙食。海上还要加把劲,这里面可有你们的利益啊。”
“谢谢东家。我们也着急啊,可是不知道这些小海红长得怎么就那么快,确实清理不干净。我们也知道它们跟扇贝抢养分、影响水循环,但实在是没有招啊。您亲手拽一拽,看看能不能拽得动。”
刚才林海并没有把扇贝笼子完全拽离水面,于是躬身双手用力一拉,登时憋得满脸通红。
“您看是吧东家,用吊轮也不好使啊,工作量太大了。”
“去吧、去吧,加点紧,好好干,锅里有碗里才有,弄砸了对大家可都没好处。”林滨甩甩手。
“哎!我干活您就放心吧!”
小**驾轻就熟地开着尾挂机穿梭在扇贝筏子里,看起来像极了开着拖拉机在田里耕种的农民。
“天儿不错啊,我下去游个泳。”虽说这个季节水温还没上来,但今天的天气却是出奇得好。
“我也去。”听说要下水,黑皮显得格外兴奋。
黑皮刺溜一下滑进水里,过了一会儿从水里呼啦一下串出来,清凉的海水刺激得他兴奋地大吼起来。有些人就是这样,没什么钱、没什么地位、没什么头脑,但就是有的是快乐的理由,他们的快乐成本可能仅仅是足够的阳光和空气。黑皮无疑就是这样的人,别人忙着在海上搞投资他在忙着睡觉,别人激动地忙着数钱他还在睡觉,别人忙着为动迁上火他还在睡觉,似乎这一切都和他无关。但林海却是有心事的。一个猛子下去,感觉被滞缓的海水都没有以前那么冰冷了。吊挂的扇贝笼子就像是上古的生物,灰黑的笼子静静地密布在有点渣滓漂浮的海水里,好似茂密的水下森林。轻轻一拍扇贝笼子,一股灰尘般的浑水遂弥漫开来,就像是落了一年的灰尘的布。脚蹼用力一打,林海迅速潜入水底,筏子根部成群的鱼儿在游弋觅食,台筏养殖倒是好了这些个食物链底层的小鱼,附着在扇贝笼子上的小型节肢动物、清除扇贝笼子时去掉的破碎贝壳都成了它们取之不竭的食物。筏子底下的海参静静地窝在那里一动不动。它们的运动就像是超慢镜头一样肉眼难以察觉。养殖台筏是藻类生活的绝佳环境,它们的食物来源也比以前丰富了许多。随手抓起两只海参,海底立刻有一股浓烟升了起来。几条趴在海底的“沙里卧儿”被惊起,啪啪逃走,身后扬起一团团沙尘。筏子上的杂物落在海底,加上森林般密布的台筏阻缓了海水的流动,海水的挟沙能力下降,海底沉积物越来越多了。紧贴海底猛力拍打脚蹼,扇动的脚蹼在身后瞬时扬起一股达喀尔汽车拉力赛上高速疾驰的汽车尾部扬起的那样的浓重的灰尘。林海身子一扭,脚下一用力,身形迅速浮了出来,把海参和脚蹼丢进船舱,双手扒住船舷,身子往上一跃然后用力一撑,抬腿攀上船。
林滨拿起刀麻利地破开海参肚子,甩掉海参肠子拇指伸入内壁与食指配合一捏,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看来还是这些个宝贝靠得住啊。”
“海参长得还不错,可它明年属于谁就没准了。”
林滨四处巡视一番,就像是雄狮守望自己的领地一般,咽下一块海参道:“听镇里说有人盯上了这个地方。以前资源枯竭的时候,它就是只兔子,咱是狼,守得住它;等咱把这片海养起来了,长到羊了,咱也还勉强能守住它。可是现在它是一头牛了,想必是被老虎盯上喽。”
“哈哈,哥,我发现,现在是我说话越来越像你,你说话越来越像我了。”
好像没有什么能比知足更容易给人幸福感的。林滨对自己的运气还很满意。但当英雄迟暮,即将退出厮杀的战场,心中何尝不会有悲凉的感觉?这时林海突然想起了黄毛,在他失去一度自认为属于自己的领地时,是不是也有落败的雄狮舔舐伤口的悲情?只不过他是一只凶恶的狮子,一只被社会和舆论唾弃的恶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