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腿三叔早些年在石矿上崩坏了一条腿,上山、下海都不太利索。好在人各识一经,三叔做得一手好菜,加上为人和善,生意一直都不错。
大眼儿走到哪里都是一副猴急的样子,进得门来把网兜丢到灶上喊:“三叔、三婶,海胆生吃,螃蟹蒸了,红里子海螺拌小葱,再炖一盘鱼、来盘肉、来个汤,好了。”三叔笑得眼角全是褶子,有生意做当然开心了,而且林家村长期封闭,加之地域狭小,七搭八勾彼此都能攀上点亲戚,老人也很乐见这些个小辈儿发财。
林滨几个还在洗脸说话,黑皮老早抢到炕头拿起啤酒仰头喝上了。
不多时菜就上来了。清蒸螃蟹自不必说,海胆被开了五分之四的上壳,壳口整齐得像圆规划出来的,剔除杂物,秋天的紫海胆生殖腺肥厚金黄,舀取少许辣根、酱油调配的佐料浇上去,挖出来哧溜一吸,清凉、鲜美的海胆黄顺畅地滑进喉咙里,直叫人感叹这种丑陋之物竟然会有如此鲜美的味道;红里子海螺蒸熟切成条与小毛葱凉拌也是三叔的拿手好菜,咸淡适宜、清凉爽口;一条一斤左右新钓的黑鱼是三叔用自己调配的辣酱炖的,好像有红辣椒、蒜末、白糖什么的。三叔笑呵呵地说:“你们几个嘴刁,这是特意给你们选的斤两的黑鱼。”黑鱼个头小味淡,个头大肉柴,三叔的心思还真是细腻。竹竿儿尖着嗓子叫道:“知道了三叔,你炖鱼的水平天下第一,我吃鱼的水平天下第一!”言罢直接伸筷子夹起黑鱼肚和鱼肝。这个家伙吃鱼首选最好吃的鱼肚和鱼头,没有半分谦让的意思。三叔笑起来一脸细密的褶子,矮胖的身躯居然跟着颤悠起来了。一道辣炒猪大肠很适合潜水员消耗巨大体力后补充能量;热气腾腾的散养公鸡炖山蘑,鸡是三叔自己养的溜达鸡,蘑菇也是从后山的松林采的;三婶烙的油饼,金黄酥脆,一层层薄得像纸。三婶不会炒菜,只会做主食和打杂,算是小店的面点师兼服务员了。
林滨只对口味清淡的海胆、螃蟹、海螺感兴趣,其他的人却对鸡汤和大肠发起了猛攻。他们在冰凉的深海潜水作业差不多俩小时,体力消耗巨大,急需高脂肪食物补充热量。
三叔的厨艺固然好,但饥饿岂不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厨师?
只不到一个小时,酒足饭饱,一箱二十多瓶的啤酒也已经喝光了。坐在炕头的黑皮横身倒下早已鼾声如雷。林滨找来一件军大衣给他盖上。大眼儿喊累要早点回家睡觉,林滨知道,他这是赌瘾又犯了,不由破口骂道:“你他妈的有两个糟钱就烧得要死。再这样下去你的工钱全没收。看你个死德行,赌、赌、赌,再过十八辈子也讨不到老婆。”
挨骂对大眼儿来说已经是习以为常了。在某种程度上对他来说,被老大骂是一种亲昵的表现,若很久不挨骂,反倒会犯嘀咕是不是哪里出了什么差错——这就是传说中的“贱皮子”。大眼儿嘻皮笑脸地对林滨说:“滨哥,就这一回,往后再也不赌了。”这句话也可以理解为“我先走了”。林滨无奈,瞪眼骂道:“我告诉你大眼儿,你可要知道你还有老人要养。虽然咱们这一行的行规是基本工钱年底结,每次出海拿现金分成,但是对你就不能这样,再赌我就直接把你的分成给你娘,要不,爱干就干,不干滚蛋!”大眼儿依然臊眉搭眼地笑着。林滨实在拿这样的二皮脸没有办法,甩甩手道:“滚、滚、滚,别让我看见你个死相。”大眼儿闻言哧溜滑下炕沿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二驴子见此情形道:“大滨子,你还真的要管管他了,干咱们这一行的就是吃身体的本钱的,趁年轻体力壮不攒点钱,岁数大了干不动怎么办?”
竹竿儿接过话:“是啊,别说能不能干得动,就算干得动,捞不捞着干还是一码子事儿呢。”
这块海区本来是轮不到林滨承包的,若非机缘巧合,林滨也不会成为这片海域的主人。自打父亲过世,还是老村长二爷给了他一个饭碗,初始在潜水队打点杂,后来身板硬实了开始做潜水员。再后来海区承包给了黄毛,若非黄毛打架伤人蹲牢,这片海区估计现在还是黄毛的。今年黄毛出狱了,整天叫嚷着要拿回来这片海区。熟悉这片海区的人都知道这是个聚宝盆,虎视眈眈者不在少数,而海区合同一年一签,明年花落谁家,谁也说不准。
林滨叹口气:“是啊,这几年咱哥几个也都挣了些钱,有了点积蓄,日后就算不做这一行,做什么营生好歹都有个本钱。唯独这个大眼儿,烧包,一分钱存不住。”
“不过,咱也别皇帝不急太监急了。生死由天、富贵由命。他呀,有的是歪肠子,饿不死的。”竹竿儿的舌头明显大了。疲劳的人总是更容易酒醉的。
“他有个屁歪肠子,赌一场输一场,被人做扣了还帮着人家数钱!”眼见着光屁股长大的兄弟不争气,林滨感觉很是郁闷。
“他呀,最起码有一点能保证他饿不死。”二驴子突然冒出来一句,大家齐刷刷看着他,不知道会有怎样的怪论。
“最起码,到了一定份儿上他能豁出脸要饭!”
“在理!”众人哈哈大笑道。
黑皮的鼾声愈发震撼。不知道是肥胖的人爱睡觉,抑或是爱睡觉的人更容易肥胖,但林滨却知道他更愿意睡到自然醒。于是嘱托瘸腿三叔:“三叔,叫他睡吧,等会儿醒了他自己就回了。”又转头对二驴子和竹竿说,“二驴子今晚你去看海吧。这段时间海参出货了,老孙头一个人怕是盯不上去。竹竿儿早点回家好好休息。明天天气好的话再下趟海。”
一行人分三路散开,各自奔自己的小窝而去。
秋天的海边有了浓浓的凉意,夜风掠过面颊顿时将酒劲儿激醒了三分。林滨的摩托很快融进夜色中。低音炮里艾敬在轻声哼唱着:“一九九七快点到吧,我就可以去香港啦……”这让林滨觉得很愉快。香港今年已经回归了,腰包里的钞票也让他随时可以去香港转转。但他现在只想快点回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