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强打起精神,终于看清小姑娘的样子,玉雪可爱,的确是好看,只是他没想到,这小姑娘,竟然有一双夜空一样深蓝的眼睛。
蓝眼睛的小姑娘问他:“你也是被排挤了吗?”
程远对她缓缓地眨眨眼,有些恍然,所以她才会一个人在宫道里吗?仆妇和婢女们呢?怎么还不见找来?
这么小的孩子,在宫里一个人乱跑,是很危险的。
可程远此刻自顾不暇,也不知如何帮她。
迷糊中,程远感觉有什么东西被抵着嘴唇,塞进了他嘴里,鼻尖窜进一点香甜的气息,他下意识就含住了。
过了好一会,他才意识到,那是一颗糖。
珍贵的甜味在舌尖散开,程远像是找回了一些力气,艰难开口与小姑娘说:“你到避风的地方去……”
这里是个风口,这么小的孩子,要受不住的。
小姑娘沉默了一会,才说:“我有斗篷的。”
接着,程远又被她塞了一颗糖,然后他才发现,面前小小的姑娘,竟是挡在自己面前,用自己的小斗篷挡住了宫道里的冷风。
他有些怔忡,不知道这究竟是真实,还是自己的臆想。
小姑娘问他:“不能起来吗?”
程远轻轻摇头,不能,或许是有取巧的法子,可这次若是不让管事太监将心里的那口气出了,那么就算这次侥幸躲过去了,难道还能次次都躲过去不成?
小姑娘想了想,便靠了过来,展开自己的斗篷,将程远裹在了里面。
程远猝不及防,并没有躲开,他也实在是无法躲开,只感觉一股温暖的香气将自己笼罩,他不由小声说:“我身上脏……”
小姑娘仍旧与他挨着,胳膊揽住他,理直气壮地说:“我冷。”
骗人的,她暖和得很。
程远渐渐也觉得温暖,当中又被小姑娘塞了几次糖,才有人寻了过来。
领头的嬷嬷急得满头大汗:“我的小祖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小姑娘临走,将身上的荷包塞到他手里,里头是剩下的糖,荷包上绣着一朵五瓣花,坠子是两个精巧的金铃铛。
程远听她撒娇:“嬷嬷,别让他跪了……”
“要不是他,我一个人多冷呀。”
她的声音渐渐远去,可后来,真的有人来救了他,将他在漫天风雪到来之前救了下来。
之后,他辗转着打听到有关她的消息,知道她是谢家的姑娘,接着金铃铛被人抢走了,糖被他放在怀里捂得化了,荷包也脏了,旧了。
再后来,他终于得了机会,钻营到了御前,成了陛下身边的太监。
只是再见面,她已经不认得他了。
程远轻轻说:“我弄丢了铃铛,不敢与姑娘说。”
他后来几番寻找,可惜抢了他东西的太监是个赌徒,铃铛才到手就被输了出去,两个金铃铛被层层转手,或是被融了,又或者其他,竟是再也找不到了。
起先程远只是不敢与谢妩说,后来又觉得,或许只当重逢是初见也不错,那样狼狈落魄的时候,忘了也就忘了吧。
他也有一点私心,想在她心里,抹去那最不堪的一面。
只是可惜了,那未能找回来的铃铛。
但此时此刻,程远却不能不将这些前情说与谢妩听,他想说一切都是姑娘曾经的善举才有的结果。
他做了那么多,只是回报当年的恩情,要是早知道姑娘会因为他的隐瞒而想歪,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那样做的。
谢妩眼里渐渐蓄起了水光,她是忘记了,那时候太小了,只依稀听嬷嬷说起过,她小时候在宫里乱跑过,再多的就没有了。
她不知该不该谢谢自己小时候无意的善行,可分不清是难过还是欢喜。
谢妩抓紧了程远的手腕,力道大得手指的骨节都在泛白,她感觉到心里实在酸楚,咬牙问:“我现在知道了,可我还是想再问你一句,难道就只是因为这样吗?”
难道就只是恩情吗?
难道一点爱慕之情都不曾有过吗?
程远不防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谢妩竟还要问一个答案。
小姑娘含着泪说:“程远,你看着我,回答我。”
程远看着她,沉默许久,才说:“是,只是这样。”
谢妩的眼泪瞬间滚落下来:“骗子,你骗我。”
小姑娘垂下头,不肯放开握着的手,声音却颤抖起来:“连你也要骗我。”
程远喉头滚动,想说自己没有,想说一切都是真心,可不知为何,那话竟是无法说出口。
一滴泪落在程远的手背上,那温热的温度,却让程远几乎要跳起来,他无助地低声喊她:“姑娘……”
谢妩将那滴眼泪擦去,程远只感觉那点濡湿的痕迹从温热变凉,却丝毫未觉得好受,反而更添了苦楚,面前垂着头的姑娘不回应他,只有肩膀再微微颤抖。
程远的心也被那一点点颤抖的迹象牵动,他搜肠刮肚,想要再说些什么,可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对。
他抬起那只未被握住的手,想要擦一擦她的眼泪,最终却仍旧无措地停在半空。
程远想问问漫天神佛,究竟要如何,要如何才能让他的小姑娘重新快活起来,为何事到如今,竟是他让她伤了心?
谢妩不肯放开程远的手,她怕此刻一放手,就真的再也抓不住了。
她也不信,不信程远真的对她一点情谊也无。
他究竟顾虑什么,谢妩心里也清楚,但眼泪却仍旧止不住地滚滚落下。
她问:“相爱的人,难道不应该在一起吗?”
程远沉默,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谢妩颤抖着声音又问:“你想看着我,被这世俗吞没吗?”
她就算再坚强,可也会有软弱的时候,一路挣扎着走到如今,她好不容易抓到程远,知道他心里也有自己,又怎么再走以前的路?
想到这里,谢妩终于哽咽起来,像是发脾气,又像是哀求:“程远,若是心里没有人,嫁给谁都可以,我总能过得好的,可我心里有了你,不能嫁给你,我好不了了!”
程远艰难地说:“姑娘,我不能……耽误你。”
谢妩像是忽然失了力气,手也放开了,低声答:“我知道了。”
程远感觉到手腕上的力道消失,心中有什么也跟着往下坠去,他看着谢妩,眼神像是柔软的水流:“姑娘,我一直在心里侍奉着你。”
从他们相遇开始,他便在心里侍奉着她,这一生都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