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傍晚,定远侯谢连刃自宫中匆匆而归。
阿雀藏在二哥身后,随众女眷一同弯膝行礼。原以为要大费一般周折,然这位名震朝野的战神将军却竟十足不拘小节,只翻身下马,兀自将手一摆,便免去了后头所有繁琐大礼,随即大步踏入府中,又挨个拍了拍她两位兄长肩膀。
膝下子女三人,他独与谢沉璧低声交谈片刻。
末了,眼神却是越过二子,复又落定在她身上。继而半弯下身,细细端详起她面庞来——
阿雀一愣。
原以为自己不过跟在二哥后头凑个脸熟,陡然对上眼前这张略染风霜、似又与大哥有七分相像的脸,一时竟颇有些错乱之感,下意识便揪住二哥衣摆,又往人身后躲去。
“阿雀。”
二哥却轻轻捏住她手,把她往人前带,淡声道:“你不是日日要听阿爹东征扶桑、南讨大燕的故事么?如今阿爹便在眼前,躲什么?”
“没、没躲……”
她小声狡辩。
抬眼看阿爹,又侧头看满脸懒洋洋、似乎是才刚一觉睡醒的大哥。谢沉云亦正看着热闹,这会儿见她眼神惊异,要说不说的样子,当下“嗤”一声笑出来,指了指自己的脸,“都说上阵父子兵,我与阿爹长得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有什么好奇怪的?”
话虽如此。
阿雀心想也是,可二哥、可自己,怎么脸上却一点也找不出阿爹的影子?难不成是都像那早逝的阿娘么?
谢连刃闻言却朗然大笑。
他内力浑厚,笑时如有回音阵阵。阿雀来不及惊异,脚下忽便一轻,被人抱起。
谢连刃道:“丫头才七八岁,瞧不出美丑,你母亲是世间一顶一的美人,你来日也定会是这小长安数一数二的好女子——你大哥像我,那是他一贯运气差罢了。不如你二哥的好,亦不如你将来的好。”
谢沉璧在旁淡淡一笑。
焉知定远侯谢连刃昔日弃笔从戎前,实乃熹真第一美男子,多少王公贵女趋向往之。而今二十年白驹过隙,三十有七,美人亦都迟暮,只他依旧蜂腰猿臂,全无老态,不过是从史书中、所谓王朝利刃般锋芒毕露的血将军,变作如今低头哄骗小女儿的好父亲罢了。
谁见了不称一句世事难料。
谢连刃数年未曾归家,与小女儿犹如初见,此时一路抱着阿雀,作势央她为自己介绍府中变化几何,倒听得津津有味,从前厅踱到后院。耽搁许久,复才依依不舍地绕回听风阁用膳。
席间,听说了今日鹤山书院谢沉云公然以牙还牙的小小插曲,直笑得酒杯都拿不稳。阿雀看着,眨巴眨巴眼,突然便觉得——或许自己也是有些像阿爹的。
阿爹和自己一样看热闹不嫌事大。
“难为宋国公那三女儿,学了好一手假把式,哪晓得能遇见我儿这般不解风情的野人?”谢连刃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又忽的转头,看向席间一语不发,只默然低头品茗的谢沉璧。
“若是碰见我儿沉璧便不同。他做事一向稳妥,倒不至于开罪人家。沉云虽年长些,可一贯做事不计后果,笑归笑——明日上朝,怕是宋国公又要参你爹一本,头疼咯。”
“就他呀?”
谢沉云吃得正欢,闻言颇不在意地一哼:“我不过以牙还牙,一巴换一巴,沉璧却是拿雀雀当宝贝,心眼小得很。教人摔了碰了,少不得要拿大价来还。”
谢沉璧笑而不答。
只话音一转:“爹与大哥戍守边疆,功在社稷,参百本也是无妨。阿雀却只有一个。”
“丫头可习武?”
“不曾让她学过。”
谢沉云在旁边搭腔:“现在学也不晚。”
“雀雀,你自己说呢?”
谢连刃又转向小女儿:“我谢家先祖、平阳郡君谢思齐,人送外号‘银枪判官’,便是耍得一套威风凛凛、七十二路成雪枪,昔日攻城逐将,教无数敌人闻风丧胆,堪为巾帼不让须眉。你若想学,便叫你大哥教你一招半式,也足够傍身了。”
“我……二哥、你、你觉得呢?”
阿雀嘴上打着哈哈:她打小碰着无法决断的事,准确来说,是想拒绝又不敢拒绝的事,便是这般语气,这般表情。
谢沉璧侧头望了眼门外夜色,却是答非所问:“已是这个时辰了——阿雀,明日夫子亦有小考罢?”
“啊?”
“你还不去书房温书,是又想被夫子留堂么。”
……温书。
留堂?
阿雀瞬间会过意来。
福至心灵,连忙点头,“是了是了!我还须得温书才行,阿爹,大哥,你们吃好喝好——阿雀过几日、过几日再好好想想习武的事。再谈,再谈。”
说罢,作势向阿爹拜了一拜,又向大哥一拜,依依不舍地最后看一眼桌上那盘桂花香糕,终于一咬牙,快步跑走了。
直等人跑得影都不见,谢连刃仍不住失笑。
却也没多说什么,只重新斟满一杯酒,叹道:“沉璧,你这养法,是溺爱过头了。”
“凡事水满则溢,过了头,日后总有照顾不到的时候。”
“那便不要有那种时候。”
谢沉璧手中杯盖轻抚茶汤,“未出嫁前,她有哥哥,有阿爹,到出嫁年纪,便为她找个世间一顶一的好儿郎。人心易变,若竖子负她,便休夫再嫁,嫁到满意为止。至此,总能遇见一个照顾她白头终老的郎君。何谈照顾不到。”
这话说得如此慎重冷静,想是已筹谋良久。
他大哥听罢,却是直接一口酒水喷出来——酒溅三尺。
两父子你看我,我看你,末了,齐齐大笑出声。
而谢沉璧面色犹自沉静,仿佛无事发生,只随手招来个绿衣丫头,耳语两句。那丫头很快拎来个食盒,将小桌上琳琅满目点心尽皆盛盘端走。
不多时,其余下人亦在管家驱赶下回避告退。偌大正厅,只余父子三人。
……
又是一杯酒下肚。
谢连刃不知想起什么,脸上笑容逐渐敛去。
似斟酌良久。也不知是借着酒意,抑或有心提醒,只沉声道:“沉璧,听说前些日子,你在府上除了不少宫中耳目,令沈皇后颇有微词。今日沉云又与宋家小女交恶,我父子二人,本已为避功高而远走塞北,如此一来,倒是又要掀起满城风雨——”
“此番太后寿辰,怕是不会太平了。”
*
次日一早。
阿雀吃饱喝足,照常早起同二哥一道上学。
路上碰着阿爹在廊下舞刀练剑,虎虎生风,又问起练武的事,她一个头赛两个大,忙随口扯些有的没的,便又寻机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