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那云佩表姐可怜兮兮,挣脱不得她这蛮牛,在后头上气不接下气:“阿雀,你赶着、赶着上阎罗殿告状么——慢、跑慢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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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雀平日里被养在侯府,若非二哥带着,除念书外,少有光明正大出门见人的机会,因此旁人多只知道定远侯府接回来个小小姐,却鲜少窥得她真容。
今天难得谢沉璧转性,容她去见识见识外头热闹,她哪里舍得浪费这偷懒耍滑的机会,又仗着表姐家底殷实,人人见了都笑称一句恭迎县主,风光得很,是以这日,最后竟一直玩到日落西沉才归家,早已过了二哥为她设的门禁时间。又不敢走大门,唯恐被二哥抓了去打手心,只能从后门钻了狗洞进去。
一墙之隔,仍听得表姐在那头忍俊不禁:“阿雀,你哪里像这侯府嫡女?这样怕沉璧,犹如耗子见了猫,他难道真舍得罚你。”
“他可真舍得!”
阿雀揉着后腰,也顾不上一袭绿衫裙脏作灰色,嘴里仍嘀嘀咕咕冲墙那头抱怨着:“表姐,你不知道,前月襄城公主自燕国回京探亲,我同宋家守常偷溜出去、爬上城墙想偷摸看上两眼,二哥分明在皇帝——在陛下身旁站着呢,离我们十万八千里远,竟一眼看见我。我躲都来不及躲,还被那宋守常拖着摔了一跤,磕伤了膝盖,原想着卖个可怜,二哥便会心疼我,结果才回家,便被我那狠心二哥拿戒尺敲了十下手心!十下!”
“可沉璧后来不也免了你三日的课么?”
表姐笑道:“要我说,只要能让你少听几句夫子的唠叨,莫说十下,一百下你也受得。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话虽如此——”
可怜我们阿雀,当真是个顶顶容易哄好的姑娘。
听赵云佩这么一说,又想起虽被打了手心,但那日二哥见她泪落如雨,最后还是松口答应为她讲半宿故事,从先帝横扫漠北,讲到阿爹东征扶桑,讲得比先生有趣不说,还一直等到她睡着才走。可见二哥待她是真好。心里一下又甜滋滋,连话也跟着软了三分:“好吧,也是,表姐说得是。”
她这日本就在外头听到许多有趣传闻,原想着明日再讲给二哥听,今天先“避避风头”。可与表姐说了两句,自个儿竟也跟着飘飘然胆肥起来。想了想,忽又调转方向朝清辉阁跑去。
外院侍卫说二哥正在同夫子学赋,尚需要通传。
但她可学聪明,把手中玉佩一亮,一众侍卫登时跪了满地,她笑嘻嘻喊着“起来起来”,便蹦蹦跳跳晃着玉佩跑进园子去——
二哥现下所住的清辉阁,是整座定远侯府最雅致清幽的一座别苑。
按道理原该由家主来住。可自己那位传说中的神将老爹和混子大哥常年不在京城,后来便由太后做主,赏给了她二哥。
因建筑恢宏,园子太大,她小时候还时常在里头走迷路。哪怕有丫鬟领着,光是那些假山流水、花草虫鱼,便足够看得人眼花缭乱,一直到近两年才摸着门路。这日亦是轻车熟路,尽挑着幽静处抄近路走。不多时,便瞧见道侧门,她想也不想便推门而入,嘴里一迭声笑着:“二哥,阿雀回来啦!”
“你不知道,今日我在西市听人家说——”
她后话仍哽在喉咙口。
人却已愣住,眼瞧着前厅血流成河、数人尸体横陈的惨状,惊得尖叫出声,脚下一绊,竟一屁股跌坐在地,
正厅内,谢沉璧手中杯盖轻抚茶面的动作随之一顿。
未及出声,堂前一黑一灰对峙身影倏然闻声转头。那灰影行动如飞,已先一步出手,瞬间潜行至她背后,五指成爪便要冲人后颈劈下!阿雀惊得口不能言,忽听耳后一声巨响,抬眼看,却是二哥只手捏住那足比他高一头的灰衣男子,如破布般随手扔开,又低头,却已是神色如常。
只将她两臂抄起细看。
好似方才扭断人脖子,不过是帮她拂去衣上一抹灰尘般。
“叫你去玩,没叫你去泥地里打滚。”
谢沉璧道:“说是去东市买豆腐花,豆腐呢?”
阿雀吓得人也傻了,哪里还记得什么豆腐花,手脚并用地扑进哥哥怀里,埋在他颈边,眼睛闭上又睁开、不住四下环顾,可这炼狱般的惨状俨然仍是真实,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终于“哇”一声吓得大哭起来,手臂收紧,直勒得她二哥也险些去见阎王——
“他们怎么都……我认得,是厨房的阿祥、还有,那个是翠梨、还有前厅的管叔,他们、还有你……哥哥,到底发生什么事?来刺客了么?你有没有受伤?”
“近日边关苦战,缴获了蛮人密信,说是在前朝贵人家中安插了诸多细作。这些人皆是家贼。宫中派人来,令我代阿爹除奸。”
除、除奸?
阿雀愣住:可翠梨自幼在府上和她一起长大,阿祥前些日子才和马家女儿定了亲,管叔也到了告老还乡的年纪——他们怎会是别国的奸细?她小小脑袋埋在二哥颈边,一时间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旁的情绪作祟,好半天没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才又噙着眼泪,怯生生问:“二哥,放我下来好不好?我、我想回房去了。”
“吓到了?”
“……”
谢沉璧将人轻轻放下。
又牵住她小手,直将人送到来时的侧门前。仍是波澜不惊的语气,只淡淡道:“也罢,回去好好睡一觉。过些时日便是太后大寿,阿爹同大哥此番难得回京,莫在他们面前失仪。”
“阿雀知道。”
“今日的事,也不可与旁人说起。”
“阿雀、阿雀不说。”
应完这两句,小姑娘头也不回便跑了。
他在身后目送。
眼见着她跌跌撞撞,几次险些摔倒也顾不上,犹如身后有鬼在追。鲜有怒色的面庞,忽生一阵寒意。
“今日是谁在清辉阁外看守?”
“应是陆城。”
话音刚落,身后不远处,一黑衣人自檐下现身,“但三小姐手执白玉,见此玉者,如见君上。是以才不得不放行,亦来不及提前通传——”
“不过是个懒脑筋,值得你如此为他说话?”
“卑职……”
“一身武艺,腿脚竟快不过个八岁小儿,想来没甚么用处。”
少年说罢,似是惋惜般长叹了声气。
指腹慢吞吞轻抚着袖口不慎溅上的丁点血迹,足顿住许久。
又问:“苍术,那你说,怎么处置为好?”
黑衣人将头埋低,抱剑不语。
“你不说话,”谢沉璧也不恼,反笑起来,温声道,“也好,养狗都是不必作人语的。只需听话便可——听明白了,便去做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