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只有江都知和她两个人伴驾,圣上这话自然是说给她的。
江宜则知道自己会错了意,有云氏这样的美人红袖添香,官家哪里用得着自己来伺候?
他主动接过了云滢手中的外披,正犹豫要不要尽可能简洁地交代云滢一些陛下日常用墨的习惯,云滢却已经行礼称是,前踏一步。
云滢识文断字,自然不会连最基本的研磨都不会,江宜则知道云滢这个时候是有几分能入陛下眼的,哪怕这姑娘伺候得不如内侍们精细,官家或许也不会生气。
她只是字写的不够好,可是这种事情做起来还不至于怯场。
桌上有香炉和盛放了各色香末的香盒,云滢嗅到过披风上的檀香气息,因此用勺舀了一点檀香末放到了香炉中,
云滢告了一声罪,取了半盏清水缓缓注入砚中,执起刚刚江都知拿过的墨条在这方端砚上轻轻研磨,磨墨的水宁少毋多,研磨更需轻重有节,否则墨会粗而不匀,即便是运笔人书法不差,也会显得轻浮粗劣。
皇帝耐心地坐在椅上等着她,她立在自己的右手侧研墨,案几的左上角正盛放着她那份写得有些拿不出手的佛经。
本朝女子着装多以裁剪合身的窄袖长裙,她出门时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但仍旧掩不住原本曼妙的曲线,云滢的腕力不差,左手运墨也能稳稳当当。
这一方墨在她的手中十分驯服,随着那皓腕的运劲在砚上画圈旋转,墨汁轻漾,露出了砚底的流金。
她是那样的从容自若,像是做熟了这些事一样,从现在的情形来看,完全瞧不出来她的字怎么会成这副模样。
云滢研墨的时候是半侧着身子,心里多少还是存了些惶急,此处又没有什么军.国大事的折子来教圣上分心,那么圣上的注意不是落在她的身上,就是落在她抄写的佛经上面。
而这两种都叫她忐忑不安。
所幸这受刑的时间并不算长,在加了三次清水后云滢觉得研磨得差不多了,就将墨条暂且搁置,自己学着江都知那样,垂手立在圣上身侧,眼观鼻,鼻观口。
圣上瞧着她,倏然一笑:“林教习在教坊司中也常写字吗?”
她伺候得好,自己写字却不大行,想来也是因为林教习的缘故。
云滢摇了摇头,“教习平日不常写字,只是家父在日常常读书,奴与姐姐们也会去侍奉父亲。”
她丧父的时候人已经不算太小了,父亲虽然不会像教导男子那般教这几个女孩子写字,可是她们跟着父亲耳濡目染,还是学会了不少东西。
圣上默然片刻,“云斯伯是永宁二十二年的二甲进士,官拜杭州通判,怎么还会要你们几个女儿去伺候笔墨?”
通判仅次于太守的文官,苏杭又是富庶地带,一个通判的府中不蓄养歌舞伎已经是很罕见了,难道连个侍奉洒扫的婢女奴仆都养不起吗?
云滢惊讶于圣上居然会记得父亲的姓名,毕竟父亲在圣上这一朝任职不过七年,州县的地方官多如牛毛,皇帝要是一个个都记住也有些困难,“官家好记性,奴婢父亲在日家中确实有几位婢仆,不过奴有时瞧着父亲的侍从磨墨,觉得十分有趣,就央求父亲准许我去书房里面玩一玩。”
不过这样的时光在她八岁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她被阿娘送进了宫,每日想着的都是如何成为这些女子中的翘楚,很少再有接触书法的时候了。
这种民间的天伦之乐在天家是极少见的,公主们自己就有许多伺候的人,而天子也更习惯由内侍或者嫔妃伺候,不会叫自己的女儿来做这种事情。
圣上看着眼前低头垂立的女孩子,要是她的父亲还在,想来她也会是一个体面的官家小姐,这个时候正在汴京或是江南哪处的院落里看着下人堆雪人,想着晚上该用些什么菜色,将来要选一个什么郎君。
“云通判去世之后,家中便没有别的什么人了么?”
皇帝想起来她睡得有些迷糊的时候,曾经拽着自己的披风,甜甜地叫他阿娘,虽然这不合规矩极了,但却叫人莫名对她升起一丝怜意。
“承蒙圣上垂问,奴婢家中如今就只剩下姊妹三人了。”云滢想起娘亲,眼中微微生出酸意:“家母今年三月的时候已经追随家父而去了。”
长姐做了郡王侧妃之后伯父伯母就为母亲赁了一间好些的屋子,只是母亲或许是觉得长姐将来也能照顾两个妹妹,她安心下来之后身体反倒是愈发弱下去了,今年春夏交替的时候便撒手人寰了。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否则阿娘要是知道她的阿滢将来有一天会被冻死在柴房里,不知道要有多伤心的。
云滢仍记得这是在御前,尽量将头低垂下去,不让圣上瞧见自己的不得体。
无论是在教坊司还是在庆和殿,宫人们都知道官家是最不喜欢女子哭哭啼啼的,之前的那位娘娘在世时常常与嫔妃争风吃醋,除了要将几个妃嫔送到佛寺里去,还闹出了一些不堪的事情,东窗事发之后那些美人不知道官家的忌讳,在圣上面前哭哭啼啼地告状,落井下石地罗织皇后的罪名,最后皇后娘娘因为失德被废,而那几个美人同样得了太后与官家的处置,一些被放逐出宫,剩余的被送到佛寺出家。
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但是殿内幽静,即使她再怎么控制,呼吸起伏之间也会有些异样。
圣上站起身,随意地在砚中蘸饱了浓墨,在一张宣纸上写了几个字,他不叫退下,云滢也只能继续站在一侧,她本来是想着眼观鼻,鼻观口地做一个木头人,可是官家有时候问话,她也不能不答。
“你也抄过许多本经文了,”他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