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当庄思宜把信展开,入目第一行就黑了脸,因为此信完全就是一本“仇人名单”,信中全是京城文武大臣们关于他不孝的议论。毕竟在皇上送出匾额前,庄府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作为积年世家,京中对此关切的人也很多。
阮小南不但细心地将每个人说了些什么都抄录下来,还在最后表示他个人是相信相信庄思宜的,绝对没有要故意气对方的意思。
凑过去瞄了几眼的程岩忍不住大乐,道:“这里加起来也有十几页纸吧,唉,小南还做了批注呢,何人、何时、何地所说都有记载,足见用心。”
庄思宜:“……”回去再找小矮子算账。
“不过……”程岩稍稍收了笑,有些忧心道:“如此舆情对你很不利,哪怕有皇上的支持,他们心里未必服气。”
庄思宜却不在意,“待我为曾祖父守孝三年的名声传回去,那些流言蜚语便不值一提了。”
程岩想想也是,便展开属于自己的一封信。
信中除了盛情问候,无非是告知他《茶经》已编纂完成,剩下的长篇大论便是阮小南的表功之言了。
程岩完全能想象阮小南挺着胸膛得意洋洋的样子,笑意一直挂在脸上,惹得庄思宜频频皱眉。
等读完信,程岩才从包袱中取出一本书。
《茶经》原本的三册,如今已精简为一册。阮小南不仅大肆砍掉了陆秀明的通篇废话,又为其修纂了文字,甚至还别出心裁地从每一回中各找出一个点,衍生一段儒学典故。
他从一个简单的“茶”字,讲到了修家治国平天下。
而且,阮小南的融入手法非常自然,丝毫不显说教。
如今这一本《茶经》,爱茶者能从中看见茶道精华,士子们也能从中解读出儒家精义。阮小南甚至刻意收起了一贯的卖弄,以最平实易懂的文字来阐述茶道中蕴含的大道,目的就是想让寻常百姓也能够理解。
对方在信中自夸,称他完成《茶经》后,还特意找了几个不识字的古稀老人,将《茶经》的内容念给他们听,但凡有人听不懂,他都会重新校改,直到人人都懂为止。
程岩不免叹服,“小南确实太适合修书了,他不但博学广记,且对儒学经典钻研甚深,文字更是漂亮得毫无瑕疵,各种文风信手拈来。”
就连庄思宜都难以违心地贬低对方,只道:“小矮子还有点儿本事。”
程岩笑了笑,心说一遇上阮小南,庄思宜总会格外幼稚,莫非小南还有降智的天赋?
“岩岩,如今《茶经》已著成,你要敬献给皇上吗?”
庄思宜听过程岩的打算,故而有此一问,哪知程岩却道:“献给皇上,等着落灰吗?《茶经》终究乃旁门左道,难以让皇上重视。”
庄思宜挑眉,“那你有何打算?”
“不急。”程岩意味深长地冲庄思宜一笑,“还没准备完呢……”
不知为何,庄思宜的眼皮突然跳了跳。
等到暖夏之风吹入京城,又一年的乡试也将在八月来临。
京城本地的士子,自然要在京城考试。
这日,飞麓书院中的几名学生,便打算去书肆逛逛。他们拐入到墨文街,忽见一人迎面而来,还是个熟人!
一名圆脸书生惊喜地招呼道:“这不是庄兄吗?”
然对方只冷冷看他们一眼,便装作不认识一般,迅速与他们擦肩而过。
等人走远,圆脸书生才皱了皱眉,“那是庄思辉吧,我没认错吧?”
另一锦衣公子笑道:“李兄没认错,可人家自恩科加试考中举子,眼睛便长在了头顶上,自然不认识你了。”
又一人也附和道:“何兄说的是。自庄思辉中举,我便没在书院见过他,即便书院里教不了举子,他总该回来拜谢夫子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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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不是他刚中了举人,就遇到庄家那位……仙逝了吗?”李书生性子温和,还想帮庄思辉解释几句,“算一算,他估计是在发榜后回京的路上得到了消息,又得急匆匆赶回南江。”
最先那位锦衣公子嘴角勾起一抹嘲讽,他名为何青,和庄思辉同窗多年,但从来都看不上对方,当年甲午科会试发榜时,他还故意花了五千两压庄思宜中经魁,把庄思辉气得吐血。
“可如今他已回京数月,你可曾见过他回书院?”
李书生不说话了,丧丧地叹了口气。
何青揽着李书生的肩,“既然他不认识你,你就当不认识他,何必热脸贴冷屁股?呵,这个庄思辉,还当他能仗着南江庄氏眼高于顶呢。我听说,他和他爹都被他那个堂弟给赶出庄府了吧?”
李书生反驳道:“可庄思辉还是庄氏中人啊,如今不还住在京城庄府吗?”
“李兄啊,你未免太过天真。昔年太/祖登基,南江庄氏立有大功,而且庄家族人历来知进退,深得皇家信任。如今,前首辅大人虽离世,但皇上肯定还会继续用庄家人,那么用谁?从皇上赐匾额的态度来看,已经很明确了。而庄思宜对庄思辉一家可不客气,你说,庄思辉日后还如何仰仗庄氏背景?”何青摇摇头,“我估计只要庄思宜一提,京中庄家那栋宅子也会被皇上收回去。”
李书生听得震惊不已,“那庄思辉岂不是完了?”
何青:“他完不完我不知道,也不归我们操心,还是快些走吧。”
一行人闲聊着来到了文墨街上最大一间书肆松竹斋,新上任的掌柜一见几人穿戴,便知都是有钱人家的公子,立刻热情相迎,“几位公子来得正巧,今儿早上刚刚上了一批新书。”
等掌柜将新书搬出来,众人便捡着自己感兴趣地挑,他们都是为了准备乡试而来,选的自然也是与经史子集相关的。
可过程中,李书生却瞄到了一本名为《茶经》的书。
他爹乃是左副都御史,为人清正清廉,最大的爱好就是品茶,李书生受了对方影响,自幼对“茶”颇感兴趣。
掌柜注意到他的目光,忙道:“这本《茶经》乃是一年轻公子放在本店寄卖的,这位公子要不要看看?”
李书生微一颔首,拿起《茶经》,随意翻开了一页。
“茶者水之神,水者茶之体。非真水莫显其神,非精茶曷窥其体……”
只入眼第一句,就让李书生来了兴致。
一来,这书乃是雕版印刷,而在大安,雕版印刷的成本非常昂贵,所印制无不是名家经典,有谁竟用来印一本《茶经》?二来,他虽懂茶,但也仅仅是能品出茶叶的种类、产地和采摘期,对于冲泡茶叶的水却无太多了解。
据他所知,水有泉水、江水、井水、露水、雨水、雪水等等天然之水,而每一种水又各有不同,比如泉水分为山顶泉、山下泉、石中泉、砂中泉等等,历朝历代,只有真正的茶之大家,才懂得分鉴水性。
而此本《茶经》,就讲了如何鉴别茶水性质。
李书生顺着读下去,越读越觉得有意思,不知不觉竟看入迷了。
这时,其余几人都已选好书,何青见李书生一副要把脸埋进书里的架势,笑道:“李兄,看什么这么专注呢?”
李书生一怔,愣愣抬头,片刻后才道:“哦,一本《茶经》,写得真是妙极了。”
何青挑眉,“谁写的?”
李书生摇摇头,他还不知作者乃何人,便随手翻到第一页,只见序言后列着两个名字——陆秀明、阮小南。
阮小南???
李书生懵逼脸:“我没看错吧?居然是阮翰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