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程岩在船上待了几日,终于渐渐回过味来——庄思宜的行为太过反常,也不合逻辑。他细细一琢磨,心头生出个不确定的念头,但又怕自己猜错,反而会更加失落。
在程岩反复纠结间,船已来到了赣省。
他安排其余人继续乘船南下,先去曲州准备,自己则带着管事程贵生和几个随从换了艘船,转而往苏省去。
四月末,程岩终于又一次来到武宁县的码头。
当他从船上下来时,便见到了自己深深挂念的父亲和二弟。
“爹,二郎。”程岩微笑着招呼着。
程柱今天也很认真地维持人设,他肃容颔首,招呼道:“大郎。”
程仲则笑着上前来抱住他哥,“大哥,你可算回来了,我都快被你给吓死——”
“咚——”
程仲感觉后脑一痛,回头就见他大伯恶狠狠地瞪着他,斥道:“晦气。”
程仲倒是不怕对方,机智如他,相处这么多年难道还看不出他大伯外硬内软吗?但为了维护大伯努力经营的形象,他装作受惊地抖了抖,乖巧道:“侄儿错了,大伯莫要生气。”
程柱:“嗯。”
如此一幕,让程岩好笑之余更觉温暖,仿佛一月来的疲惫尽去,他笑道:“爹,二郎,咱们先回家吧。”
傍晚,一辆牛车停在了清溪村村口。
方才离得远,程岩隐隐见到村口多了一座巨大的石雕牌坊,如今走进了一看,牌坊上竟刻着“三元及第”四个字。
尽管距离他高中状元已过去三年,但在见到这座牌坊后,当日的狂喜与激动刹那间再度充斥心间,让他仿佛回到了太和殿前,仿佛又听见了那一声声捷报。
这是独属于他的荣誉,也是整个大安唯一的一份。
跟在他身后的程仲此时道:“哥,这座三元牌坊可是由令县尊大人亲自督造修建的。如何,很气派吧?”
程岩早已从信中得知这一消息,但今日却是第一回见,他点点头道:“是很气派。”
程仲又眉开眼笑道:“今日已晚,若换了白天,牌坊下时时都能见着读书人,尤其是每逢考试前,甚至有别省的考生来此烧香拜佛。他们都说你是文曲星下凡,这座牌坊沾了你的文气,一定能保佑他们高中。”
程岩:“……”他又不是考神!
正说话间,程岩遥见前方出现了几道身影,他虚眼一瞧,发现竟是爷、奶与李氏等人。
只见程老太太两腿甩得跟风火轮似的,竟比李氏跑得还快,一转眼已扑到他身上,嚎哭道:“大郎啊,我的乖仔啊!”
程岩还来不及安慰,李氏也跟着扑过来,同样抱着他痛哭:“儿啊!娘终于盼着你回来了!”
“……”
原本程岩还觉得鼻酸,但在此起彼伏的哭喊声中,他感到……脑阔疼。
好不容易安抚了程老太太和李氏,程岩才有空仔细瞧瞧家人,虽说时时有家书往来,他也知家里一切都好,但真正见到程家人各个身强体健,他才终于舒了口气。
一家人互相搀扶着回了家,可当程岩见到自家的房子时,整个人愣了愣。若不是门前一棵李树还是记忆中的模样,他简直怀疑自己走错了门。
此时的程家,和三年多前相比已阔大了两倍有余,而且全是青砖瓦房,好不气派。
林氏谄媚地上前道:“大郎啊,那钱家老爷可尽心了,他给咱们盖的这座房子,连泥瓦匠和木工都是从府城里请的呢!如今,咱们程家可是村子里头一份儿啦!”
听得此言,程岩才想起一年多前,钱家托人给自己送生辰贺礼时,曾问过他是否打算为家里重新修缮一番?当时他事情多,似是随口应了,没多久便收到程家寄来的书信,说钱老爷准备为他们修新房子,便将他们全都接去了县城暂住。
程岩微一挑眉,不动声色地进屋晃悠了一圈,暗自放下了心。他想钱老爷果然知分寸,这房子虽大,屋子也结实,但各种家具摆设都很朴实,无一出格。
尽管如此,程岩也不忘对家人交代,称若无他提前说明,切不可收取任何贵重之物,不论金银玉器,或是田地房屋。
林氏忙不迭点头,程老爷子却道:“大郎,这房子可有不妥?”
程岩:“无事,咱们安心住便是。”
“那就行,大郎尽管放心!”程老爷子拍了拍胸口,斜眼睨了眼林氏,“有我盯着,看谁敢乱来!”
他中气十足的声音仿若虎啸,直把林氏吓得连肥肉都颤了颤。
等随从们将程岩带回来的东西全搬进院子,程家人已围坐厅中,闲话起了这几年发生的事。
当提到年前的那场战争时,李氏捂着胸口哭道:“咱们接到幽军入侵的消息已是正月中,差点儿没把我们吓死,给你写信也没个回音,若不是二郎拦着,我们都要来云岚县找你了。”
程柱虎着脸,摆出一家之主的威严,“说这些作甚!”
李氏嘤嘤哭道:“我能不说吗?我大儿子就在边关,我小儿子又在京城,我、我……呜呜……”
程岩这才知道,原来家里人还不知程松也上了战场,他稍一犹豫……嗯,还是别让他们再操心了。
他劝慰道:“二郎拦住你们是对的,当时云岚县情势危急,你们若真来了,只会白白让我担心。”
李氏擦了擦眼泪,赌气道:“若早知做官这般危险,我宁可你不中那个状元。”
“胡闹!”程柱一声呵斥,难得多说了几句,还特别文绉绉:“男儿志在四海,我儿更心怀天下,你一个妇人懂什么?!”
李氏被骂得一愣,火气也上来了,咬牙道:“我再是妇人,却也没有大晚上的在屋子里烧香点蜡洒符纸粘纸人啊?还信誓旦旦地说可以让幽军速速退兵,结果呢?差点儿没把房子烧了!”
“……”
室内安静了一瞬。
程岩偷偷瞟了程柱一眼,见对方很可疑地脸红了……
下一刻,只听“嘭”一声响,程柱猛一拍桌,冷着脸转身就往门外冲。
可刚走到门口,他又停下了,微微回头道:“大郎想做什么,尽管去。”
程岩心中一暖,眼中漾起笑意,“我知道了,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