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括听着,感觉入嘴的炊饼都不那么香了。
徭役、赋税,自古以来压在百姓头上的两座大山。
他跟着青州州学的同窗们下过几次享,知晓百姓的日子过得有多艰难:他们家中只有那么一点田地,那点田就是他们的命根。
稍微有点天灾人祸,对他们而言就是破家之灾!
胡婆婆自己有做炊饼的本领还算好的,更多的人遇到灾祸只能变卖田地,把自己变成租户。
各地都有豪强富户借着各种天灾人祸寻机兼并土地的事情发生,沈括就看过相关的记录:真宗在位期间青州临淄有个退休官员叫麻希梦,他回到老家之后占良田数千顷,当地官员又和他蛇鼠一窝,令麻氏家族迅速坐大成当地豪强!
到他孙子麻士瑶一代更是成了当地土皇帝,还得上头派了个硬茬子下来动了刀剑才把人治服帖。
这么一个退休官员就能勾连官府、军队占地数千顷,其他地方的土地兼并情况更不必说。
一州良田本就只有那么多,他占了数千顷必然有人失了数千顷,不知多少百姓将因此而失去赖以为生的田地!
这些豪强还会干另一件事:隐田。
这年头丈量技术不先进,底下的官员、胥吏又多与豪强眉来眼去,占有大片良田的豪强会瞒报土地数,并且把上等良田报成下下等。
隐田多了,这一州的赋税任务就摊派到许多守着几亩薄田的普通百姓身上,逼得他们卖掉田地才能把日子过下去。
周围人不少,沈括没好当场把这些说给王雱听。
等王雱慢条斯理地把炊饼吃完了,沈括才在回去路上和王雱科普土地兼并带来的严重问题。
王雱听了,摇了摇头。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大宋有一定的“自由经济”苗头,不抑土地兼并,你有钱就能买地,自由又公平。
但问题就是,百姓没钱。
土地都集中到豪强手里之后,他们就等同于任人宰割的羔羊,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豪强决定分他们几口饭,他们就只能吃几口饭。
没了田地,百姓就没了根,没根的人容易造反,这就是“水浒传”出现在宋朝的原因。
虽说宋朝没有水浒一百零八将那么多,但是盗患频发是真的。
朝廷想的办法是,每到荒年把这些失地流民都招进军队里,朝廷拨军资养着。
这种办法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遏制盗寇作乱,但也带来不少问题:比如冗兵。
为了养着这支庞大到尾大不掉的军队,朝廷每年都要花大半的财政收入投喂它。
真宗时期还有前面积攒的财富可以挥霍挥霍,到现在已经要不断地靠内藏库补空缺。
财政窟窿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这就是上头时不时在变法边缘试探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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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缺钱了。
这个问题,王安石也是发现了的。麻希梦的事连沈括都知道,王安石怎么可能不知道,王雱在王安石隐藏的稿子里发现了相关的“变法纲要”。
按照他和司马琰这两天一起琢磨的结果,他爹这新法应该就是后世有名的“方田均税法”。
大意就是把各地的田地都好好量一量,再每年重新核定属于哪一等良田,评定出来之后每年该收多少赋税就收多少赋税,坚决杜绝偷税漏税行为。
这事儿对百姓而言是好事,虽然可能还是没法帮他们拿回田地,但是偷税漏税的情况少了,摊到他们头上的赋税肯定少了!
法是好法,能好好治治隐田的情况。可惜的是农家无隐田,隐田的都是当地豪强富户,而但凡豪强富户,又有能耐供养出一批批人才,这些人才为他们驱使利用,逐年编织成一张张组织严密、关系交错的保护网。
这方田均税法,就是要从这些躲在保护网下捞好处的人口袋里掏钱。
这钱不好掏。
王雱看了眼长着双小眼睛的沈括,对沈括此刻的忧国忧民很是满意,老气横秋地宽慰沈括:“将来总会有办法的。”
沈括总觉得这话由王雱来说怪怪的,不过他也是个天性乐观的人,点点头。他很想用这个题材画个故事,可是考虑到画出来可能会有的后果又退缩了。
他现在还小,哪怕能靠方氏书坊的推广打造几本畅销书也影响不了太多东西,真要把各地豪强得罪狠了,不仅对他没好处,对方氏书坊也没好处。
两人溜达了一圈,半个时辰很快过去,王雱麻溜地回去和司马光会合。
见到司马光,王雱捎回来的胡婆婆炊饼还热着,他把炊饼递给司马光,让司马光尝尝鲜。
司马光与县令已经聊完了,早把县令打发走,边看县令取来的一些文书边等王雱回来。
冷不丁被王雱塞了个炊饼,司马光斥道:“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咋咋呼呼的。”
教训归教训,司马光还是把王雱带给他的炊饼给吃了,并且给了很不错的评价。
王雱顺势把听了一耳朵的胡婆婆家事给司马光说了,怂恿司马光去胡婆婆儿子所在的村子里走走看。
司马光瞧了王雱一眼,没反对,不过天色也不早了,司马光决定先带着他们在县中歇下。
第二天一早,王雱精神抖擞地洗漱完毕,用过早饭之后便跟着司马光牵马牵驴离了寿张县衙。
寿张县令毕恭毕敬地赶出来送司马光一行人,等司马光几人走远了才擦了把汗,叫人赶紧暗中跟着,免得司马光在寿张境内遇到什么意外。
王雱骑着驴得儿得儿地跟在司马光后头,时不时和沈括闲叨几句。
不必王雱特意引导,司马光也从沿途的佃户口里听说了这边的情况。
都说“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一带也差不多,佃户大多失了祖上传下来的良田,靠替主家耕种为生,一年收成留在手里的少之又少,每年都得拿新粮去外头换些糙粮和陈粮来维持温饱,若是不幸遇上灾年交不起租赋就只能沦为流民了。
司马光从小不愁吃喝,整日以书为伴,这些日子以来见到的百姓疾苦已经刷新了他不少认知。
这些事司马光以前不是不知道,只是他安坐在舒适的学堂与直舍,极少面对面地与这些百姓交谈,很多事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概念,每年出现的流民数目也仅仅是一些数字,没有实质意义。
可是这一路走来看见那些看到他们后或激动或欢喜的百姓,看到他们满含忐忑和不敢置信的笑脸,司马光忽然意识到这些百姓也都是活生生的人。
司马光看了眼牵着驴跟在自己身后的王雱,忽然想到王雱所提议的“让州学生员多参加‘实践活动’”的意义所在。
这些东西他本来早该看到的,只是他这么多年来始终端着读书人的清高,没有放下架子到田野之间稍稍走一走。
司马光摸了摸跟在自己身侧的矮马,对王雱和沈括说:“前面就是梁山了,你们打听到那胡婆婆家就是住在梁山这一带?”
打听这事是沈括的专长,他点头:“对,就在这一带。”他转头指着一旁浩瀚无边的水泽,和王雱、司马光说起自己探听来的事,“天禧三年黄河决堤,水灌到这边来了,直接把郓州原来的小湖冲出这么大一片水泽——周围的人都把这叫做梁山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