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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4章 又嫁少时梦(5)

天子殿的小梦唔了一声,处理多日的事务,他稚嫩年轻的眉目也有了一丝天子的凛冽寒光,“你再忍忍,等我重新炼化它们,再召一批新的。”

般弱忍气吞声,“那要多久?”

小梦不确定想了想,“一三十万年?”

“……”

见她吃瘪,小梦扑哧一声笑出来,搂着她柔声道,“它们只是我的一部分,只要我不允,它们不敢对你如何,只是我对你思慕太盛,牵连到了整座地府,是我的不好,你别怪它们。”

“那你跟它们约法三章!”

般弱恶狠狠道,“再给老娘塞金丝木棺材跟送纸币花圈,我让它们魂飞魄散!!!”

小梦自是允她,牵她双掌,“不如这样,我略作惩戒,让它们好些日见不着你,抓心挠肺,饱受相思之苦,如何?”

般弱心道,这算什么惩戒?

不过能看到它们泪淹冥司——

般弱当然是举双手双脚同意。

小梦灵眸微亮,又压着愉悦的双唇,“那……咱们就甩掉它们,去人间过年,好不好?”

般弱以为他是在地府待得闷了,想去外头走走,却没想到,他们从桃都山出来,径直落到了一处宅子里。

青砖壁,黑布瓦,古旧又齐整的檐头覆着一层厚雪,中宫凿出一方天井,冒着清甜的泉眼儿。

院落宽敞清朗,揽着四方的天,除了柿子树,疏疏种了几株纤瘦美人蕉跟一丛佛肚竹,花棚里的芦花鸡冠昂首挺胸,抖擞着小红袄,那滋润的小模样,想来被照顾得极好。

而楼上楼下,是游龙姿态的雕花长窗,有的开了一扇,露出屋内的色彩斑斓的风筝。

小梦心满意足道,“早在我死前,我就盼着有这么一方小院,不用很大,也没有仆人,就我同你,小富小贵,清平渡日。偶尔过节,咱们请爹娘来,炒个菜儿,喝一盅小辣酒,那就很好了。”

这是他第一次轻快提及过去,般弱试探问,“当初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没带你走吗?”

冥司的前尘是被封存的,只有少数人得知,般弱只信当事人说的。

“班班,你同我来。”

冥司小梦在一处墙边蹲下,示意般弱踩着他的肩膀上去。

墙头的另一边,是一家四世同堂。

人们正欢声笑语,筹备新年。

老的唐装银发,精神矍铄,少的青春靓丽,风华正茂。

小孩在堂前做着游戏。

般弱要是听得不错,这家是姓张的。

小梦缓声叙述,“那一日,爹娘心存死志,宁愿葬身幽冥妖腹,也要为我夺一线生机,可他们怎知,与虎谋皮,反受其害。满城的人都死了,就我一个,苟延残喘。时机太紧了,我等不到你,便使出了我天师道的生死同葬,请了守宫神与鬼帝,以天子律镇压了幽冥。”

“如今万年载,它也灰飞烟灭,再也不得作恶。”

说起这一场灭顶之灾,冥司小梦平静极了。

他有一个枯井般的黑色梦境,沉得多了,也不觉痛楚了,只余下偶尔的余痛震颤,再掩饰一番,谁也不会知道它的波澜动荡。

他不想让班班觉得,他是受不得痛受不得等待的男儿,不然世间儿郎俊秀万千,她凭什么要爱他这一人?

“好在,我得了天子权柄,我又复生了满城的百姓,而爹娘,我抹去了他们的记忆,从满城中挑出与张氏有亲的孤儿,让他们续了亲缘。此一世他们寿终正寝,儿孙绕膝,再也不会为我这个病秧子而伤心落泪献祭自身了。”

“先前你见着的,就是爹娘的后代,曾承平,也曾失落,如今万世香火。”

“我当时被断了七情六欲,只择了一处不高不低的方法,我自作主张,不知这对他们是否公平,但我,不想再成为爹娘的拖累……”

般弱忽然咄咄逼人问道,“那代价是什么?复生乃是逆天而行,你复生的还不止一人,你要承受什么代价?”

冥司小梦一滞,没想到她并不在意满城生死,关心的竟是他自己。

他舍一人救满城,世人皆赞他恩义无双,又羡他得登帝位。

偏她皱着眉,说得很不痛快,“是不是你跟天道达成了什么交易?譬如他们多活一日,你便要在忘川河底受一日的侵蚀,你替他们受了这一世的轮回是不是?你是个傻子吗?是你爹娘自作主张,引来妖魔做孽,屁事都不关你,你赎罪什么啊?”

她气得狠了,阴阳怪气讥他,“白小梦,看不出来哇,你还有当小圣父的潜质啊,日后我若死了,你也给我献一次呗,反正你那么廉价,都不珍惜自己!”

小梦被骂得狗血淋头,内心的委屈是翻江倒海的。

他做了那么大的牺牲,又冷又痛又黑又无助,她不夸他,还骂他傻!

他本不爱做世间圣人,但他只有走这一条道,人们才能因他而受益,他才能不愧天师道的威名,不让爹娘因他背负千古罪名。

她还气他!

再说,她若要自己的性命,他闭眼就给了,哪里要她这般教训!

“啪嗒。”

小梦靠着青墙,低着颈儿,捏起腰间系着的两只布老虎,有一只是般弱在储物戒翻了老久才翻出来的,味儿冲鼻,都硬成了蓝蓝一坨,被小梦缝缝补补后,又显出了威风老虎的样子。他珍重无比,将娃娃挂在腰间,随身带着走动。

说什么爹爹带娃娃,要一碗水端平,不能厚此薄彼,不然娃娃会不认爹娘。

冥司眼泪颗颗坠落,砸在般弱的手背,晶莹透光,宛如冰花溅开,他唇心咬得烂了,哪里还有神鬼闻泣的地府天子威风。

般弱伸手要给他擦,他反而退了一步,找了个积雪的冷墙角,抱着腿团进去。

自闭了。

“喂!你闹什么别扭呢!我又没有说错!”

小梦转过身,面朝着墙,屁股对着她。

“哗啦!”

般弱将脑袋一甩,头朝下,与他双目颠倒对视,睫毛沾雪,皆映出彼此的模样,她耸着眉,嚷嚷道,“不是吧?真生气了?你不爱惜自己,动不动就把错揽到自己身上,为别人受苦又受罪,老娘心疼骂两句怎么啦?白小梦可真小气!本妖好心你当驴肝肺儿!”

他们闹别扭的时候,邻家小孩玩着雪仗,啪的一声,雪球越过墙头,兜头砸个正着。

雪沫飞溅,凉气逃逸。

“哪个小混蛋干的——”

般弱后脑勺以及后衣领全湿了,怒骂出声,还未昂起头,双颊被冰凉环住。

小梦急急捧着她倒下来的脸与发,缠在掌心里,似流水追逐小舟,深深浅浅吻她。

他喘着细气,颊边犹带青青泪痕,青瞳被洗濯得熠熠生辉,又亮得跟珠子灯似的,“我知,我知的,班班是心疼我,我前身已还了父母,再不会那样做了,我会爱惜自己……与你。”

邻家大人听到惨叫声,知道小孩惹祸,连忙爬了梯子,查看情况,却见着了雪地激吻。

“唉哟!”

邻家大人激动踩空了梯子,又是一声惨叫传来。

因这一桩阴差阳错,两家见了面,张家人揪着小孩当面赔罪,送了俩食盒的枣花酥与椒盐元宝小饼。

般弱得了吃,对方态度也不错,挥了挥爪子,示意自己不再追究。

张家人却看着小梦失神。

那袭狐裘嵌着一圈儿绒绒雪毛,簇着白青色的细颈,藕荷色春衫前配着澄金富贵锁,身腰纤纤,系了一条春水碧长丝绦,除了眼睛没有蒙着一条白绸,这邻家少年立在冰天雪地的无瑕中,就像是老祖宗传家画卷里走出来的病弱贵公子。

唐装老者颤颤巍巍拄着拐杖,转过头老泪纵横,却不敢与祖宗相认。

他们张氏行走于世,无愧于心,唯欠一人!

待回到老宅,唐装老者带着全家老小,恭敬奉上了三炷香,不敬天地敬鬼神,敬他们年年十七的老祖!

浓烈的香火阵仗,自然没瞒过般弱,她在院子里堆着雪人儿,“他们发现你了。看来嘛,张家还没彻底狼心狗肺,你爹娘早就知道你做的一切了,叮嘱后人记住你呢。”

虽然她不知道这种记住有没有意义,但有人牵挂总是一件好事。

小梦不吭声,揪了两朵鸡冠花,给她做雪人儿的眼睛。

般弱拍了拍手,摸他的脑门,“好啦,好啦,今天是我不对,总是激你,你要什么,我补偿你!”

“……寿面。”

七月十四早就过了,但他还是想吃一碗她亲手做的寿面,想知道那是什么好滋味儿。

半个时辰后,小梦瞪着眼,看着面前这一碗热气腾腾的墨绿色寿面,最中央高高堆起一只死不瞑目的鸡头。

“……”

小梦微妙察觉到了某种危险。

“快趁热吃呀,你不是一直都记着这碗面的吗。”般弱拿起筷子,兴冲冲塞他手里,“尝尝,这可是我独门自创的鸡头福寿面,这绿菜叶呢,就是万物复苏,春风绿油油,这鸡头呢,来头更大了,鸿运当头,一鸣惊人啊!”

“……”

以后,还是不要让她杀鸡了吧。

于是到了除夕年尾,俩人合力整治年夜饭时,冥司小梦自告奋勇,要替她杀鸡。

般弱瞅了瞅他瘦弱的身板儿,“白小梦你行不行的啊?”

“我试试。”

小梦扭头,冲着那色彩鲜艳的大公鸡沉声道,“你作为长鸣都尉,每日勤勤恳恳准时打鸣,允你下一世做个盛世打更人。”

大公鸡喔喔直叫,两翅收敛,冲着阴间天子作了作揖,随后一个旋转跳跃,落入锅中,鸡腿合拢,安详闭眼。

大公鸡:我好了!快烧火吧!给爷我个痛快!

般弱:“……”

这鸡成精了吧。

最后他们自然是没吃得上鸡。

大公鸡如同神气的将军,骄傲巡守着农家小院。

般弱见那家伙一脸失落的模样,给他重新派了剪窗花跟写春联的活儿,她则是去煮粘贴窗花对联的面糊。

“啊!!!”

屋内传来一声惨叫。

般弱掀开棉门帘,跟公鸡齐齐扑进去救人。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里边烧着热坑,小郎君也解开了裘衣,搭在靠椅的绒毯旁,为了衬这热烈的年景,他难得换了一件殷红稠丽的圆领大袖袍衫,与妃红色玉玦长耳坠很是合意。砚台旁摆着热茶,还有一碟玉雪可爱温热可口的兔子糕,撒了椰蓉,吃得只剩了两只。

冥司的睡凤眼清澈透彻,眼尾泛着桃红,单纯又无辜,“班班,我好笨,我忘记天地交泰的泰字怎么写了。”

大公鸡喔喔叫了,用爪子给他拼命比划。

冥司无害微笑,“嗯?怎么写的?”

大公鸡急得扇动羽翼,屋内鸡毛乱飞。

般弱眼角抽搐。

见一人一鸡交流半天也没交流出来,她走过去,趁着鸡毛还没降落,赶紧用嘴叼起一只兔子糕,同时给冥司塞了满嘴,天大地大,食物可不能浪费!

“班班,大公鸡好笨,你懂得最多,你,你教我写。”

他咽下凉糕,喉间清甜。

茶花小妖嘟囔着你就是故意的,一边握住他执笔的手掌,骨节分明细瘦,青玉色的手背烙着一条条墨箓血篆,是罪狱的痕迹,伤痕深可见骨。察觉她目光停留过久,他轻声道,“不碍事的,已不疼了。”

她单手搂住他的颈,含住这一方绛唇白玉齿。

他慢慢吮她舌心,先是微苦,后是大甜。

正如这世间我曾短暂走过,唯你知我原本面目。

班班,我真的好了,他心道。

又过了会儿,小郎君在她耳畔撩拨道,“有人春风屠苏贺新岁,有人姻缘小庙求般若,也有人……面糊糊了。”

般弱琢磨他什么意思,听到后半段,顿时崩溃。

“啊都怪你我的至尊大面糊完了!!!”

她一路尖叫着跑下小楼,白清欢隔着窗瞧着,很快她丢出了一个焦黑的锅,骂骂咧咧抓起锅铲,试图铲雪拯救。

他不禁轻笑出声。

小郎君揽着殷红大袖,酣墨浸润春纸。

冬日清茶甜糕,我妻婀娜可爱。

唔,好在床底藏了些私房钱,写完春联再出去给她买一口新锅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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