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杖家的三段墓碑立在半山腰一座僻静的墓园,干净整洁的青石板路将来祭奠的人引向各自的亲人,扫墓是一场另类的团圆,但盂兰盆节是个魔性的节日,正常家庭不会赶在这一天向死者表达问候,免得冲撞鬼神。
然而小鬼显然是没这项困扰的,因为最凶恶的鬼神如今就站在他身边,若真有什么妖魔鬼怪胆敢拦路,那也是他们冲撞了我。
仙台是一座山青林盛的城市,山多,灵气也多,上山的路上我倒还真见着几个孤魂野鬼,可惜都羸弱不堪,日本的妖和鬼很难划分,后者大多为怨气所困,或者执念太深,跟妖怪比起来,鬼往往是更游离的存在。
这种游离决定了鬼的实力总是良莠不齐,上限全看个人,强的特别强,弱的特别弱,弱得连小鬼都看不见的也大有人在。
就比如眼前,那几只躲在树后的鬼虎杖根本看不见,见到他们后,我开始思考虎杖的爷爷会不会也没去往生。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至于,老爷子不像是看不开的人,他真要看不开,那也只能找和尚巫女之类的超度一下了。
来到墓碑前发现干干净净,杞人忧天的邪气并没有出现,墓园里放眼望去一个鬼都没有,大家都痛痛快快地去往生了。
在这种情况下,虎杖对墓碑说话其实他爷爷是听不见的,但追忆亲人的人哪会管这些,他们相信爱与思念一定能够传达。
小鬼目前就是这种心态了,他的一举一动都堪称崇敬,肃穆的神情让我也不自觉跟着沉下心来,面上越发庄重。
“......大概就是这些,感觉说了很多没用的东西,但最近发生了好多事。你在那边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不用担心我,我有宿傩陪着......”
诸如此类的话从小鬼的嘴里一刻不停地冒出来,我沉默地听着,对方一边说一边用抹布擦拭半人高的石碑,灰尘和落叶被轻轻拂去,苔藓和污垢也被小心地抹掉,最后洒上山间的泉水,整座石碑显出坚冷的原貌。
“......还要介绍一下,这是两面宿傩,目前住在我身体里的诅咒之王。”虎杖半蹲着回身抬手向我示意,我配合地对石碑点了点头。
也没说什么会好好照顾他的废话,因为未来这些事也很难说清,但小鬼看起来已经心满意足,十分愉快地继续跟爷爷讲话。
“别看他这样,其实人很可靠的,也很关心我,救过我好几次命呢。”小屁孩儿一本正经地对着石碑猛夸,“他超级强的,在诅咒里面是最强。我以后也要像他那么强。”
光影晃动,我仿佛逆洄了时光,尖锐的蝉鸣一时声嘶力竭,将我带回了某个夏末的晚上。
【我......像你一样强.....】
上一个说这句话的人是吉野顺平,对方自前夜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直到今天早上,邮箱里多了句再见。
还有,谢谢你的出现。
我什么都没回,默默关掉手机。既然决定好了要切断联系,那就快刀斩乱麻,别藕断丝连。尤其是吉野顺平,我太清楚自己在他心中是什么地位了,但凡有一点能够挽回的可能,他都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如今这样就很好,彼此都算是体面的道过别了。
既然他不是我心目中的小怪物,那不如就把他还给吉野凪。
关于他的安全,我在他身上留了保护性的咒术,也算是结界术的一种,寻常的诅咒不经过他的同意无法靠近他身边,更别提伤害他了,而结界术抵御不了的诅咒会触发咒术的预警机制,在他胸口发烫,借此提醒他赶快逃命,对方很强,起码他应付不了。
以他现在的能力,还有身体里稀少但能使用的咒力,想跑还是很容易的。只要对手不是领域级的,吉野顺平的判断力足以保住他的小命。
而我,也算是完成了另一个世界虎杖悠仁的嘱托。
【关照吉野顺平】
虽然这关照不尽人意,但结果勉强过关吧。
咒术界能开领域的一共也就那么几个,总不至于巧成这样,吉野顺平虽然运气不好,但他都渡过我这道劫了,也该转运了。
另一个小屁孩儿的人身安全让我思虑再三,一时没注意时间,等我回过神来,虎杖已经静默地双手合十,开始参拜了。墓碑前插好了新买的鲜花,白纸上供奉着糕点和饮料,檀香木和沉香混合在一起的线香徐徐燃烧,升起袅袅烟雾。
他没下跪,但是蹲的很低,我能看出他衣服下弯折的脊椎,小朋友的粉毛张扬地炸着,低头的样子却恭谨而尊敬。
“好,今天就到这里了。”虎杖突然睁开眼,利索的站起身来,他告别说到一半,突然想起我来,于是回头,“你要上炷香吗?”
看得出他只是很随意的一问,就像问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不管我回答什么他都不会有异议,但我思衬了一下,还是谨慎的拒绝。
“怕他受不起。”
不是我不想敬老人一炷香,实在是不太方便。两面宿傩身上有滔天的业力正在背负,就怕影响了对方。
上香本是件积福的事,向死者表示尊敬,祈求佛祖保佑,万一我一炷香把老爷子上成佛祖黑名单那就离大谱了。
等五条悟死了我就去给他上香,突然脑洞一开,我想出这么个损招,倒时候那小子要是被牵连的堕落成鬼了,我一定要尽情嘲笑他一番。
下山的路上,虎杖和我说起他爷爷,言语中满是缅怀,“我从小就跟着爷爷一起长大,但他脾气太臭,一直都没什么朋友。后来因为一些事,我们家和邻居的关系变得很僵,大家见面都不说话。”
听起来是个让人头疼的老爷子啊,我点点头表示有在听。
“不过等我长大后这种情况就好很多了,”虎杖拿食指擦鼻尖,耸肩讪笑,“可能一家人里面总要有一个人擅长这个。”
我斜着眼看他,嘴上说没错,实际上在心里摇了摇头,我真正想说的是你还没长大呢,怎么就急着要跟家人各司其职了。但这句话出口,只会让他想起没能看着他长大的老人,和只剩一个人的家,所以我吞下了这句到嘴边话,转而点头。
“不错,你做得很好。”
虎杖沉默了一下,“我爷爷这辈子很少跟人来往,不只因为脾气暴躁,他有几个故交,那些人最后也都来看过他,但都被骂走了。”
我安静地听着,不予评价,因为小鬼的下句话才是他想说的。
“宿傩,一个人要是学不会敞开心扉的话,会很辛苦的。”
是了,就是这句话。我站住,虎杖也立刻站住。从昨天开始,那些百转千回的暗示终于在这一刻变成明示。
直言不讳是个好品质啊,但我有太多不能说的想法了,我看向虎杖,对方的表情有点忐忑,就像我刚才解释不能敬香那样说道:
“我不是想揣测你的心思,我只是担心你总一个人钻牛角尖,不开心的事只要说给别人听,对方就能靠近你、分担你的痛苦了。虽然烦恼可能没办法解决,”虎杖垂下头,语气失落又诚恳,“但把不好的情绪发泄出来总比一个人慢慢消化要好吧。”
他说得很对,我清晰地认识到,因为我曾经就很擅长被别人分享,所以我也清楚,把负面情绪倾泻给其他人有多么有利于解压。
可越是这样,我看着他,对上他紧张却又波光盈盈的视线,越是这样,我就越不能暴露自己的另一面,他所不熟悉的那一面。
“已经没事了,”我淡淡地说道:“你的关心我收到了。”
不止收到了,而且深有感触,同时还有一丝望而生畏。虎杖太明亮了,他是天边的太阳,带给人温暖的同时也要照出阴影,我的虚伪在他面前如履春冰,一旦靠近就有可能无所遁形。
当你面对一个热衷无私的人时,你的普通就变得狭隘了。
如果剥去一切外界加身的因素的话,他的心脏比我轻那么多。
甚至于,比一根羽毛还要轻。
“谢谢,但这事别再提了。”
我挂着浅淡的笑意,甚至能真心品出些释然和欣赏,小鬼的确是“超人”的。他的善良就跟两面宿傩对世界的轻蔑一样,宏大超越世俗,那些不同却又能溯本归元为同一类的东西,是他们仅有的重叠。
这种莫名其妙跟小鬼不期而遇的状况一定令他很恼火吧,我能想象出两面宿傩的不悦,但他不会理解我这一刻的退缩。
“好,回家吧。”我打起精神,甚至抻了下肩膀,继续往山下走,虎杖的关心我是很受用的,被人放在心里当然要喜出望外。
“等一下......”
我悄悄加快了步伐,知道一旦停下之后准没好事。
“我说等一下!”虎杖猛冲上前,气急败坏地抓住我的手腕往回扯。再说一遍,这个咒骸很脆弱,于是“咔”的一声,肩膀裂开道缝隙。小鬼几乎是立刻就道歉并且放轻了力道,“对不起,我不是——”
“你不是有意的。”我接过他的话头,试图把我的胳膊从他桎梏中解救出来。
但尽管做出这种失误,虎杖仍旧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反而又上前一步,他可能被我的挣扎激发出了一些狩猎本能,力气再一次加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