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杖悠仁从来没想过他会有跟人商量后事的一天。
他是说,他之前不觉得自己有机会交代自己的后事。
“我死后世界会怎么样?”
“不会怎样,人们照常生活。”
虎杖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大家都很忙,没有谁离不开谁。
“宿傩的手指要怎么办?”
“在你出现之前它们被安放了近千年。”
“在中学的神龛里也算被‘安放’吗?”
灰团顿了顿,很快又开口:“我也不愿意看见类似的事发生,但事已至此,你总不能为了收集手指就把手指的主人放出去吧。”
“那叫本末倒置。”
虎杖同意,他也觉得这事挺扯淡的,宿傩身为手指的主人显然比自己的身体器官更具有杀伤力,尽管后者是移动的猛毒,可是手指终究只是手指,除了能制造全新的特级,它们造成的破坏其实相当有限。
而恢复了实力的诅咒之王显然比二十根手指加起来还要可怕,具有智慧的特级比死去的咒物强一万倍。
没有人知道两面宿傩活着时有多强,他一直在变强,五条老师说他一定能赢。但真的能赢吗?
虎杖从来没见过五条老师认真,当然他也没见过宿傩认真,可比起朝夕相处的向他传授了很多知识的诅咒之王,遥远的老师似乎也很强,但他从来看不清那些“强”的形状。
别看虎杖好像很菜鸟的样子,但他对强弱其实很敏感,他当然知道五条老师厉害,但是厉害到什么程度,怎么个厉害法,还有最重要的:他和宿傩比谁更厉害。他统统不知道。
并不是他非得比出个强弱,但虎杖不是小孩子了,他明白即使灰团说得很极端,但也不算夸大其词。
宿傩的确是很危险的,这种危险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当一个人拥有强大的力量时,他本身就是危险的代名词。而当这个人碰巧不是人类的伙伴,甚至没有道德观,缺乏同理心,他的危险程度就会直线上升,因为没有人知道他会做什么。
“手指这件事必须解决,”虎杖绷着脸,眼睛看向地面,“我答应了五条老师,要收集完手指。”尽管他也答应了在那之后去死。
“手指这件事我会解决的,这样行了吗,我也答应你。”
“这是束缚?”
“是束缚,我会送两面宿傩的手指下地狱。”
行吧,虎杖深吸一口气,他无声地摆弄起自己的手指:“你跟宿傩有仇?”
“这重要吗?我的故事跟这件事有关系吗?”
没关系,虎杖又闭嘴了,但他还是不愿意给出答复,少年就像个严苛的评审家,对着灰团的办法吹毛求疵。他本不是这么刻薄的人,此刻却绞尽脑汁也要在鸡蛋里挑出骨头。
“你确定我能带走宿傩的灵魂,只单单凭一个简单的‘束缚’?”
“我确定,”灰团言辞凿凿:“这并不简单,就像我说的,死亡是你在一场‘束缚’中所能支付的最高代价,是你的极限。”
可虎杖反应快,下一秒就反驳:“极限并不代表一定能成功。两面宿傩是诅咒之王,要是他这么容易就被以命换命,一千年过去早没我什么事了。”
“说得对,其他人不行。”灰团的回答同样很果断,“在这么多尝试换命的人当中,只有虎杖悠仁是特殊的。”
“听起来就好像你曾经验证过。”
“你怎么知道我没验证过?”
虎杖不说话,他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你是说......”
“我只说真话。”
一句话就堵住他的所有回答。
“我确定只有虎杖悠仁能用命换走两面宿傩的命,当然这是有条件的,不过你们现在都符合条件。”
这一番措辞太严谨了,严谨到虎杖都没办法挑剔,他找不出一个能拒绝的理由,甚至不能欺骗自己对方在框他,因为灰团确实只能说真话,来源是一个荒谬的“束缚“:
【我发誓在这座领域内对虎杖悠仁说真话。】
这是灰团登场的第一句台词,突兀到虎杖都没办法吐槽。
当时他觉得对方可能是一个话少的好人,行事干脆利落,想在这座不怀好意的领域里用一句“束缚”构建信任,可后来他发现自己猜错了,灰团并不是什么善茬。
对方时常顾左右而言他,语言的艺术用得太漂亮了。
明明是以“束缚”的形式加诸在己身的无形锁链,但灰团在使用它的时候就好像手握了一根勒住虎杖脖颈的绳子。
窒息的压力油然而生,就在他暗道对方的“束缚”是个笑话且根本没用的时候,对方又用一次打脸的事实告诉他做人要长教训。
“只说真话”在能言善辩者的口中固然一文不值,但当对方反其道而行之,以最直白,最没有漏洞的语言去阐述一件事情时——
所有人都得承认,那件事是真的,因为“束缚”的存在。
灰团就是在利用这一点来逼虎杖马上做决定,对方从游戏开始之后就没打过一张无用的废牌。
他的出招每次都落在实处,或即刻或延迟地展现出威力,就比如这个奇怪的“束缚”,到现在虎杖才终于模模糊糊地明白它到底意味着什么。
空气沉默,压抑笼罩,头顶的光源亮得刺眼。左手边第一个安全标志,绿色的灯管上刻了排笑脸。
灰团体贴地安静了一会儿,留出空间让虎杖整理信息,但少年辜负了他的期待,沉默半晌后告诉他抱歉,我很抱歉。
“因为什么?”
“我不想死。”
“你说这话你自己相信吗?”
他不相信,虎杖闭上眼睛,但事到如今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在拖延时间,这很没意义,但他不想做出决定,那会影响很多事,这个决定属于未来的虎杖悠仁,而他不敢面对那一刻的自己。
“你在逃避什么?责任还是其他?”
“我不知道。”虎杖干巴巴地回答,“我没有替他人决定命运的资格。”
在宿傩杀他之前,他当然有理由这么说。
可合乎情理的人权宣言比想象中更具有冲击力,引发出来的连锁反应让虎杖本人都吃了一惊,那不是提议被驳回时会产生的那种蛮横的羞怒,而更像是伤口被戳开的肉食动物猛地跳起来要咬谁一口。
他甚至都不知道那句话是哪个字踩了灰团的雷点,但对方的身形已然在空气中凝滞,猛地缩成乒乓球大小。
凝聚的下一秒就是爆炸,遮天蔽日,排山倒海,翻涌的雾比刚才更深,甚至在某一刻变成了纯黑。
虎杖以自己的人格担保,那家伙有一瞬间想把他包起来吃掉,就在他单手撑地想要跳离原地并真正付诸于行动的上一秒,张牙舞爪的雾突然收敛了气势,转眼便恢复原样。
“你怎么了?”虎杖紧张地问,动作和表情都一样警惕。
灰团盯着他从半蹲到起身,打量着四周,最终离开了墙角。
“已经够了,”灰团说,“你会为这个决定后悔。”
虎杖顿住,偏头凝视他,恍惚间觉得自己跟灰团对视了,尽管对方并没有露出眼睛,但他就是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双昏暗眼眸中的自己的倒影。
“我不后悔的话你会被惩罚吗?”
对方轻笑:“我会让你后悔。”
虎杖咽了口唾沫,“就这样了?这么突然的......就不能给点缓冲的时间吗?”
灰团轻轻地叹了口气,他说对不起,这有点粗暴,但是相信我,我本来不想这样的。
对方的语气让虎杖汗毛倒竖。
“不给我个机会喊救命吗?”
“现在喊吧。”灰团轻柔的说。
于是虎杖做了个深呼吸,张开嘴好像真的要喊什么,然后下一秒撒腿就跑。
刚才那次位置移动带来的优势让虎杖占了先手,但上空漂浮的灰团几乎同时对他展开了行动,他俩默契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