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辛托斯下意识地看向河畔。
齐肩高的芦苇随风摆动,穿梭其中的小女孩们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夕阳还挂在泰格特斯山尖上要坠不坠,这个时候就回家,雅辛托斯只能根据以往的经验推断,这群看似天真无邪的小屁孩们,极有可能是自觉搞到了“殿下又在和人幽会”的劲爆消息,迫不及待想冲回家散播开来。
虽然这时候走神有点不合时宜,但雅辛托斯忍不住进一步地发散思维:但凡今天在芦苇荡中的是一位成年斯巴达女性,就绝对不会这么耐不住性子。
她会像一名士兵一样,在芦苇荡中耐心地潜伏,沉稳地围观到阿波罗登场,然后不甘地被此时的雅辛托斯用视线礼貌请走。
雅辛托斯被自己的想象逗乐,才勾了下嘴角,视线内就撞进一颗金色的大脑袋。
阿波罗提醒:“雅辛??”
他差点以为自己变成了空气。
带着几分不满,阿波罗矜傲地扬起下巴:“面对我这样俊美的面容,竟有人能走神?”
雅辛托斯挑眉,对于这种冒傻气的自恋,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用和阿波罗一模一样的腔调重复:“‘这样俊美的面容’?”
阿波罗噎住:“…………”
他憋了会气,基于对雅辛托斯的了解,决定跳过这个可能导致严重后果——重点是自己毫无胜算的话题:“没有比较的意思——亲爱的,不要浪费宝贵的时间。”
他再次迫不及待地伸出手,闭上眼睛,微微偏头吻向雅辛托斯。
——然后被雅辛托斯用才捏过泥的手抵开。
其实凭心而论,作为太阳神,阿波罗有着极为灿烂俊美的容貌。
月桂编制的冠冕束住半长的金发,夕阳的余晖倾洒在阿波罗身上,将他的侧脸线条勾勒得无可挑剔。
但此时,雅辛托斯并没有欣赏美貌的心情,看到阿波罗的脸,雅辛托斯只能不断回想起疾速砸来的铁饼,清脆的头骨破裂声,以及直捣脑颅深处的疼痛。
这一切太过真实,雅辛托斯的耳朵仍在嗡鸣,头疼欲裂,只是他比寻常人更加耐痛,所以除了大夏天里出的第二次冷汗,没人能看得出来他的不适。
他叹息了一声,觉得自己活像一个关键时刻却交不出公粮的丈夫,带着几分歉意凝视阿波罗:“改天好吗?我不大舒服,不想做。”
雅辛托斯说得坦荡,有着斯巴达式的直白。
但话音刚落,他的动作不由顿了一下。
说实话,在梦境之前,他从未怀疑过阿波罗的真心,梦境之中,阿波罗也没做错什么。
但就算是他才经历过刺激,敏感多疑吧,雅辛托斯忍不住将探究的目光划向阿波罗的面庞。
他仔细捕捉那张俊脸上不断涌现的神情:困惑、失望、不愿相信……
雅辛托斯的心渐渐往下一沉,在那么多情绪之中,他却独独没看到最想看见的那几种——
担忧,或者关心。
“你在说什么傻话?”阿波罗的表情甚至有些怀疑。
他打量了雅辛托斯片刻,厚着脸皮贴过来,像只不愿痛失肉骨头的狗子,伸长狗爪试图揩油:“亲爱的,你是不是在害怕?别担心,有圣橄榄油,你不会感到任何疼痛——”
“……”雅辛托斯面无表情地再次推开阿波罗,“不是,我说了,是不舒服。我——”
阿波罗插话:“你看起来很正常——”
雅辛托斯:“流了很多汗,你没发现吗?而且,会害怕疼痛的为什么是我?”
“这是夏天,谁都会流——嘎?”阿波罗像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瞪眼看着雅辛托斯。
???
阿波罗眼中的疑问和匪夷所思几乎具象成实体。
雅辛托斯却没有像阿波罗那样计较上下的心情。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忍过突然放大的耳鸣。
有那么几秒,他差点开口质问,为什么不关心、哪怕询问一下他遇到了什么?为什么在他表达了拒绝,挑明不适后,还只顾索求身体上的欢愉。
是因为他不懂得示弱?但每一个斯巴达人,从小就被教育,哭泣和表现得软弱是最不耻的行为。
他想为自己澄清,但梦醒后的疲惫,像潮水突破关隘,在这一刻加倍涌来,让这些话语淹没于无声。
尖锐的耳鸣缓缓褪去,雅辛托斯尽量冷静简短地说:“我做了个梦。梦见和你在一起后,被嫉恨的西风神害死。”
他准备说,惊醒以后,西风神所说的话、所做的事,都和梦中一模一样,而且他还感受到了和梦中死状一样的疼痛,这很可能是个预示梦,就听阿波罗用一种并不在意的语气哄道:“那只是个梦,梦都是反的。比起这个——嘿,你真的认为自己应该是上面的那一个?”
阿波罗的语调里带着笑,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诞、让他忍俊不禁的话。
“……”后续的话被吞了回去,雅辛托斯的手微微一动。
冰冷的科庇斯弯刀自腰间卸下,抵住阿波罗试图把他摁倒的手。
梦醒时分的冷火又在他的胸腔内跃动,雅辛托斯重复:“我不想做。”
他一字一句地反问:“而且,为什么不?”
说实话,他并不在意上下,但阿波罗的语气,让他无法接受。
哪怕没有预示梦呢,单凭阿波罗的这种态度,就足以说明,在阿波罗心中,雅辛托斯的地位和西风神如何看待那位情人并无二致。
冰冷的怒火自胸腔一路烧至雅辛托斯的眼底,他听见自己用一种因为压抑情绪,而显得冷淡的声音提醒:“你是不是也该尊重我的意愿?”
阿波罗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恼火:“容我提醒你,我可是神明!”
“我又不是因为你的种族喜欢你的。”雅辛托斯淡淡道,“容我提醒你,当初你我相识的时候,你一直假扮成奴隶。”
雅辛托斯突然感觉有几分可笑,他闭了下眼睛,不想把场面弄得太难看。
或许,他自己也有一定的问题。雅辛托斯想,他不懂得示弱,而阿波罗又恰好不够心思细腻。
雅辛托斯冷静地说:“我们可能不适合在一起。”
“……什、你开什么玩笑!”阿波罗惊愕的神情逐渐变得冰冷愤怒,“是你先在神殿中向我祈祷,对我示爱,你知不知道,能够得到太阳神的垂青,是多少少女祈祷不来的荣耀?!”
雅辛托斯只是平静地看他。
“……够了!”阿波罗竟被他看得有几分气短,色厉内荏地断喝。
伴随着怒火,炽热的高温辐射向四周,神明的身影逐渐升空,阿波罗告诫:“我已经对你足够纵容!你还想得寸进尺?太阳神的威仪不容拒绝,跪下吧,祈求我的宽恕,还是你想让城邦覆灭?”
雅辛托斯笑了一下,带着嘲讽。
他一直以为,在这段关系中,自己才是纵容对方的那个。
这些年他尽力减少自己在政权上的存在感,正是考虑到假如未来登基,元老院绝不能允许斯巴达王不娶妻生子,更不可能容忍国王和奴隶在一起。
他甚至做好规划,如何顺利退位让权,成为一个普通人,这样就能和阿波罗厮守。最多就是超过三十五岁后,每年要忍受被拖到广场上被妇女们言语羞辱一次,不痛不痒。
科庇斯弯刀自刀鞘内吐露出寒芒,包裹着锋刃的刀鞘坠砸入泥。
雅辛托斯抬手,干脆有力地做了个请的姿势。
没有斯巴达人会愿意接受自己的命是王储跪着求来的。
在斯巴达,宁可站着死,没有跪着生。
像风中乍然绽放的血花,平日里顺垂的披风展开,“啪”地在空气中抽出简短干脆的声响。
悬挂在另一侧腰间的直刃短刀铮然出鞘,化作一道银虹,疾射向天空中的神明。
阿波罗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旋即盛怒,猛然抬起双手,自拳心迸发出炽盛的光芒——
也是在这一刻。
在寸寸爆裂的太阳火还未从阿波罗的掌心泄出前。
雅辛托斯突觉眼睑内一痛,有什么东西自眼角坠落,一路划过脸颊,带着微痒的温热。
这感觉太过于陌生,以至于他以为是误撞进眼中的小飞虫,他没在意这点不适,压低身躯,修长的腿部线条绷紧,像弓弦一般拉满,骤然发力。
斯巴达红披风在空中招展,高高跃起的雅辛托斯也在靠近阿波罗的过程中,通过对方眸子里映照出的画面,看清了那只“小飞虫”。
那是一滴泪。
或者说,泪状的金光。
像一颗璀璨的钻石,它划过雅辛托斯白皙的面颊,在滴落的瞬间,悬停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