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正同沉吟半晌,才缓缓道,“王妃说的或许都对。可是这个时候,调查这些又有什么用处?王妃已经决定将公子送出城去,若窦臻要杀他,王妃也拦不住。若窦臻不杀他,公子是谁的孩子,又有什么要紧的?”
青罗的脸上忽然闪过诡秘的一个笑容,“谁说我要将臹儿送出去了?”
方正同一怔,“王妃的意思?”
青罗笑道,“送臹儿出城,是为了找一个报信的机会。既是我们的机会,也是窦臻以为的他的机会。如今风雪漫天,臹儿只是一个孩子,肯定是需要人保护同乘一骑的,斗篷一裹上,三军阵前,谁又真的知道这先王幼子长得什么模样?只要出城的目的达到,也就无所谓真假了。”
方正同蹙眉道,“旁人不知,窦臻岂能不知?如今蓉城危如累卵,他一怒之下,只怕又是一场浩劫。”
青罗却浅笑,“姑父不必担心。窦臻不得不答允我等后退三十里迎接幼弟,是因为脱不开一个情理。不论朝廷怎样支持他,为他遮掩,一个任人屠杀手足的罪名,也叫后世唾骂他一句不仁不孝不悌。而他发现臹儿是假的,更不会声张。他并不在乎臹儿是不是出了城,相反地,臹儿到了他手中,反倒是烫手山芋。他借刀杀人的主意,也就落空了。”
青罗望着方正同,“姑父不明白么?送出去的孩子是真是假,是死是活,结果都是一样的。如果孩子是真的,多半他会杀了他,然后告诉世人,这孩子是在姑父你逃脱的时候,死在乱军之中的。这样,长郡主就不会怪在他头上,天下人,也不会让他背负这罪名。到时候,以臹儿为名,趁乱出逃的我们,就成了罪人,背信弃义,残害幼子亲人。只要没有人知道臹儿是死在他手里的,他就算是赢了。”
“这也是我判定他愿意答应我们条件的原因。只要我们出逃,他就能够顺利达成计划,还能铲除这一个他以为的祸根。若孩子是假的,他也会说一样的话。只要他能灭了我西疆,兵败身死之人,哪里有说话的余地。日后就算出来一个人说是臹儿,他也能说是假的。当然了,他必然要瞒着长郡主一个人,毕竟亲生母子,与所有人都不同。”
方正同又道,“不论哪一样,我们以此为借口出逃,日后总要落人口实了。”
青罗的笑容却愈发明媚起来,“姑父又错了。一来,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二来,只要我们还活着,并且臹儿在我们手上,我们就有翻身的机会。姑父你想,若是蓉城解危,我们再将臹儿请出来,这力度,就大大不同了。在我们手里臹儿是真的,这是事实,那我们之前的背信弃义,就是大智大勇,兵不厌诈,我们又不曾真的伤害这无辜幼子。反倒是他,利用自己的亲弟弟,来污蔑我上官家的名誉。孰是孰非,自有公断。”
青罗叹了口气,“世人就是如此无知,成王败寇,也只有存了一口气,一条命的人,才有说话的权利。也只有掌握着权柄的胜利者,说出的话,才让人觉得是真相。”
方正同点头道,“王妃思虑周全,非但保住公子性命,还能全我上下声名。只是王妃既然料到一切,又何必再去寻觅公子的真实身份呢?只要那时候,公子还活着,也就能保全我西疆名誉了。”
青罗却冷笑起来,“姑父把我想的太善心了。我请姑父彻查此事,是为了让臹儿和长郡主,成为离窦臻最近的一柄匕首。”
方正同一震,只听青罗道,“窦臻不知道,或者不相信臹儿是他的孩子,我就偏要让他知道,还要让天下人知道。我只是猜测,不足以让他信服,也不足以取信于天下。所以,我需要证据。一旦有了证据,姑父想想,是什么样的局面?”
“若是姑父动作够快,也许不用文崎来救,蓉城就能解围。天下人知道臹儿是窦臻的儿子,会怎么想他的王位只怕都要受到质疑,何况眼前胜负。北疆兵马中,自然有先王旧部,他们若是知道窦臻和先王侧妃有染,还有一个孩子,军心岂能稳定?就算挨得过今日,也挨不过将来。”
“就算不说天下议论离心,就连他自己,也过不了这一关。若是窦臻知道他的儿子在我手里,还是被他亲手送到我手里的,他会怎样想?他会相信,我会顾念着臹儿身上上官家的血脉,而不对他下手吗?到那个时候,他人在城外,却比围城里更加难熬。到了那时候,臹儿就比现在好上千万倍的盾牌。”
青罗的笑容里有狠辣的畅快,“他想要名正言顺地做这个绥靖王,我偏不让他称心如意。我要让他看着亲生儿子在我手里,看着身边众叛亲离,看着他以为到手的一切,都突然成一场空。”
青罗轻轻一叹,“只是这一切都还是我的猜测,未必是真的。若是真的,借力打力,也不必惊动千军万马了。”目光殷切地望着方正同,“就算赶不上,将来,这也是一柄利器。只是事关家族秘事,不能轻举妄动,更不能走漏一丝的风声。这样的事情,也只有托付给姑父,我才能放心了。”
方正同震惊地望着青罗,这个女子,他明明已经很熟悉,却又觉得这么陌生。近在咫尺的青罗,脸庞被烛光照应着,分明还是那个温柔照顾隽儿,轻柔抚摸着肚子里孩子的母亲,可还有另一个她,就像墙上那个巨大的影子一样,狰狞恐怖。可她的笑容,分明还那么的娇艳温婉。他有些不敢看她,害怕她会忽然变成一个牡丹花妖,隐没入黑暗里,从此再也不回头。
良久,方正同才低声道,“王妃嘱咐,我尽力就是。只是王妃有没有想过,如此一来,长郡主和臹公子那里,日后又该是如何?窦臻承受一分痛苦,长郡主夹在中间,只怕就要承受十分。而稚子无辜,以后更是再无前途。”
青罗脸上的笑容淡去,换上一种无奈的哀戚,“姑父说的,我岂有不明白的道理?可如今,我已经是退无可退。我们和绥靖王之间,已经势如水火,你死我活。就算文崎解了蓉城之困,还有多少艰难拼杀。我不能放过任何一件武器,哪怕它是淬了毒的,我也不会松开手。这些日子,太多的事情让我明白,善良和信任,只会害了自己。在这大争之世,身处高位,掌握着千万人的生死,我不能退,更不能心软。”
青罗侧转过头去,“至于怀芷和臹儿,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我替她保全了臹儿的性命,没有任那些外臣□□他甚至杀了他泄愤,这已经是我能做的全部。我不会逼着怀芷在敌我之间做一个选择,日后不论情势如何,也不会为难她,还有她的孩子。最要紧的是,我不会造谣,也不会捏造,我要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相。这是她的缘也好,孽也罢,都是她自己早该料到的结果。”
青罗望着方正同,“姑父,若是王爷知道了,也会明白我,不会怪我的,是不是?为了守护蓉城,为了他,我实在是没有退路。我答允过他,要做他的王妃,让他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如今,到了我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方正同不语,端正的眉眼间闪过一丝不忍和无奈,却见青罗又垂目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腹部,“除了这些,还有我孩子的性命。若是我一个人,生与死,也都罢了。可是,我不会让任何人危及我的孩子半分。我要让他堂堂正正活在这个世上,不会被任何人威胁。我的孩子知道我的心思,该知道母亲的苦楚,也不会怪母亲心狠的。”
方正同闻言,却并不回应青罗带着祈求,温柔如水,却又坚定如铁的眼神。久久沉默,最后恭敬行了一礼,安安静静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