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这一日,蓉城里也落了这一年第一场雪。只是地气湿润,那雪才落到地上便融化了去,只浸润了干净的青石阶。虽已落了初雪,却还没有多少冬日的萧瑟气象。雨雪天气一来,来往的商客来往不便被困在城中,反倒显得更热闹了几分似的。秋的浓艳与冬的清寒,奇妙地融汇在了一起,酒楼茶肆里的人赏玩着这一年来的奇早的这一场雪,手里却还是秋日里的桂花酿,和锦绣湖里新补上来的湖蟹。
永靖王出征已有一月,前方的战报已经开始传来。蓉城中的大部分人,都在这战事传开的时候,开始了与以往许多年里一样的忧愁。忧心战事是否会波及自身,忧心自己已经出征的夫婿儿孙是否还能回来,或者感慨,与朝廷的联姻,也不过维系了这短短三年的太平。只是他们转念一想,也就定了心。他们有足以信任的主君,有足以依赖的长剑,这样动荡的岁月,他们也过得惯了。他们只是希望,有王爷的能力,有王妃的身份,这一次的战事只是小动干戈,能够尽快地平息下来。
只有从定云江那一头回来的人,才能从这年年如一的桂花秋酿的甜香里头,嗅出凛冬将至的寒冷。这是多少年来最与众不同的一次,战争从一开始的消息,不是从桃源川,不是从落阳峡,而是从玉晖峡传来。这消息像是一记金钟响起,让西疆所有略有识见的人明白,这一次,并不是面对朝廷削藩的自我防卫,而是有了更深、更不能明言的缘故。至少在这一刻,还不能够明言。
这些人的心里,萌发了更多的激动,却也升起了更深的恐惧。他们心里明白,这一战,绝不会轻易就结束,如今只是开始。只是那样的恐惧在这金秋初雪的奇妙氛围里,也似乎显得渺远不可捉摸,落在人心上,就如初雪一样的消融了。
有些人更加敏锐地察觉出,非但王爷不在蓉城,就连王妃,也忽然消失不见了。蓉城中的一切事务,都由明正院代理。而统御明正院的人更是叫极少数知情的人十分惊讶,不是曾协理国政的太妃,也不是身份尊贵的王妃,而是永靖王的长姐,先绥靖王窦华的侧妃,上官怀芷。
王妃去了哪里?这个问题没有人知道答案,除了太妃和怀芷,并没有人知道。蓉城中有了些极隐秘的传闻,说王妃与王爷夫妻情深,却不堪面对丈夫和父兄阵前对垒的局面,已经自尽;也有人说王妃下定决心要阻止这一场战事,已经孤身前往军中;更有人说,王妃本就是京城派来迷惑王爷的细作,如今东窗事发,王爷震怒之下有了这一场战乱,而王妃不是潜逃回了京城,便是给王爷击杀。
这些离奇的传言,却半分也不曾传到青罗的耳中。初雪落下的时候,她正在重华寺后山的禅院之中,听一曲意境空阔辽远的琴。如松风过耳,如大雪漫天,如星辰高照,如明月初生。那琴声里包含了四海宇内的一切,却又转瞬都化作了空无。就好像此时化在她掌心的这一朵初雪,从天至地,却又终究虚幻。
一曲琴罢,青罗慢慢睁开了眼睛,心里涌动的情绪,也似乎都在这样空明澄静的琴声里消失了。
青罗扶着一边侍立的翠墨,起身对面前抚琴的老僧行了一礼,微笑道,“时常劳烦大师来替我凝神,实在是过意不去。”
抚琴之人正是重华寺的主持定慧大师,见这西疆尊贵的王妃对自己恭敬行礼,面上也并无惶恐之色,只微笑道,“王妃不必客气。既然老衲应承了王爷和太妃,要照拂王妃的身体,自然是义不容辞的。只是琴曲虽然宁心,却也不能治根本。王妃心气郁结不舒,还要自己想开些才是。”
青罗点头道,“大师的意思我明白。如今每日随着太妃听大师的教诲,心里也觉得好些了。”
一边的翠墨笑道,“大师的琴也真是神妙,我们王妃才上山的时候,日日夜夜都睡不安稳,叫我们好生着急。没想到大师一来,王妃听了琴,如今夜里竟再不曾惊醒了。只是每日劳动大师,也着实辛苦。若非什么不传之秘,大师可否能把这一曲教了我?日后我为王妃抚这一曲琴,也就不必再麻烦大师。”
定慧大师还不曾说话,青罗先轻声斥道,“又胡乱说话了。大师自然是不会藏私的,只是你一个小小丫头,哪里有那样的慧根?大师的琴,又岂是一般人能够学来的?我自觉此生断不能领会万一,更不敢开口说要习琴,你倒是无知轻狂,开口说这样的话。”又对定慧大师欠身道,“婢子无知,请大师勿要责怪才好。”
翠墨听青罗如此说,也忙对定慧大师行礼赔不是。
定慧大师笑道,“王妃不必如此,不妨事的。这一曲,自然不是什么不传之秘。昔年修习古琴一道,也只为静心修佛罢了。如今能有医人之用,也是意外之喜。若是真能以此造福他人,自然是我所愿。只是这琴为心声,却是各自有别,不能混同。”
说着瞧着青罗笑道,“老衲曾经听过王爷抚琴,意气风发,壮怀激烈,乃是极好的。王妃若是想学琴,怎么倒不曾向王爷求教呢?”
青罗被那话里“意气风发,壮怀激烈”听得一震,转而只是笑道,“也不是不曾想过,只是往日里事忙,倒是不得空了。”
定慧大师点头道,“若是诸事繁杂,心思不静,倒的确不宜了。方才王妃说慧根不足,倒并非如此。王妃自然是绝顶聪慧的人,若学琴,必然是情致高雅。只是方才说的乃是这静心之曲,王妃聪慧,心思却难以澄净,难入空明禅定之境,就算是抚琴,也难以宁神。琴声最能动人心肠,王爷意志坚定,倒是不妨事的。王妃如今心里牵挂太多,若是被自身所惑,倒更是有害而无益了。”
青罗听他说的厉害,便点头道,“大师的教诲,青罗记下了。只是大师这琴冠绝天下,却可惜没有人能如大师一般心入禅境,再难传承了。”
定慧大师摇摇头,脸上却极罕见的露出了茫然的神情来,“若说全然没有,倒也并非如此。昔年,我也曾有一位弟子,最具慧根,心思澄净,佛法修习虽未臻化境,当日琴心却犹在我之上。”顿了顿又道,“只是可惜了。”
定慧大师不再多说,青罗心里却是十分明白。当年慧恒乃是定慧大师第一得意的弟子,却只因与怀蓉一段纠葛,最后竟然落得那样下场。青罗冷眼瞧着,即使在如定慧大师这样的高人眼里,也仍旧有放不下的事情。而慧恒,就是他心里最放不下的存一个存在。想必二人之间的情分,犹如父子,犹如祖孙罢。
其实何止是定慧大师呢?青罗在封太妃身边这些日子,也见太妃苍老了好些。她本年事已高,如今更是枯槁,身子也大不如前了。这一番变化,多半是因为怀蓉出事的缘故。至于怀蓉,青罗心里深深明白,她当日远嫁敦煌只是为了郑姨娘,如今消失于大火,却仍旧是为了当年在重华寺中,那些她不能割舍的岁月。
慧恒已死,怀蓉失踪。封太妃和定慧大师虽都不曾说什么,然而怀蓉于慧恒一事,却是梗在永靖王府与重华寺之间的一根刺了。只是这一根刺,青罗自知是拔不出来了。望着眼前如佛一般慈悲,却又流露出寻常老者的哀戚的高僧,青罗想要开口安慰,却始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正在此时,润玉走进来道,“长郡主上山来了,在静绿别馆等着呢,王妃可要过去?”
青罗并不曾想到怀芷此时会上山,自然也不好晾着她在那里等着。这一日的佛经也讲完,青罗便对定慧大师告辞,扶着翠墨慢慢出了禅院,润玉就在后头跟着。
重华寺后山之中,松林环护下有温泉十几眼,称为梦鹤沼,一旁建了一座别馆,号为静绿,与重华寺不过二里远近。这一处乃是专门沐浴温泉之处,平时并无人居住。太妃常年在山中修佛,也只住在寺后的禅院中,并不在此居住。
青罗这一回上山乃是养胎,静绿别馆地气温润,故而特意安排了在那里。如今她身子还方便,却神思不宁,夜里难以安睡。邱先生临去之前也替青罗诊过脉,后来定慧大师也是一样的说法,道每日闷在屋子里,倒更容易胡思乱想,于身体无益。故而太妃嘱咐她每日前来自己所居住的禅院中,听定慧大师说一说佛法,或听一听琴,一来宁静心神,二来也是叫她多走动走动的意思。
这二里路程虽不远,却是青石阶铺砌的缓坡,生着不少青苔。如今落了初雪,愈发的湿滑起来。翠墨小心扶着青罗,润玉在一旁打着伞,走的十分小心。二里路中途,路旁安着一座小小茅亭。此时薄薄覆盖了一层细雪,枯黄的颜色像是萌了一层白纱一样。在四周苍翠沉黯的松林衬托下,倒比往日更觉得好看些。
今日山路湿滑走起来费力,青罗走到此处就有些疲累了,扶着翠墨岔进亭子里去,便要略坐坐。润玉忙走过来,将怀里抱着的锦褥往那充作桌椅的石头上一铺,又殷勤道,“王妃的手炉可还暖和?若是觉得冷,我这就去前头取一个新的过来。”
青罗笑道,“你倒是想的周全,我也就在这略歇一口气,哪里要这样麻烦。等你一来一回的功夫,我自己都已经走回去了。”又望着四周道,“今年的初雪这样早,在这里赏景,也是不错的。”
翠墨二人瞧着她脸色倒好,只是山中本就比外头更冷些,如今风雪虽不大,到底不能久坐。更何况,青罗自此那一年从西北回来,就落下了弱症,最是耐不得寒的。只是青罗兴致高,翠墨也不好强行阻止,只把自己身上的斗篷也解了下来,替她披在肩上。青罗也不推辞,望着翠墨一笑,就凝神望着远处。
这一座茅亭虽是简陋,安置的所在却是极妙。重华山盛景虽不能尽揽,却也自有奥妙之处。远处山峦起伏,重华叠翠,本就是极美的。如今蒙上淡淡一层雪色,更填了几分情韵动人。不远处还能瞧见重华寺的重楼叠院,一色古朴的原木颜色,在古松翠柏的衬托下,倒真有几分仙境佛国的味道。四周是松林清新的气息,说不上芬芳,却也能叫人心神一清。在这绵延起伏的松林之海里,好像一切红尘俗事,都离自己很远似的。
青罗心里明白,这就是怀慕要将自己送到此处的缘故了。如今就连裴梁也被远远地派去了敦煌,她在山中,真是一无所知了。只是身在红尘之外,心却又如何呢?就算她知道,为了腹中的孩儿计,她的确不该过问太多,只是一颗心却怎么也不能真正放下。
青罗忽然想起那一年怀慕去西北战场,给自己寄回来的那一枝红梅。他到底心细,自己珍藏的那些东西,都叫人一起送入了静绿别馆。只是这一次,她却不能再像那一年一样,不管不顾就去他身边了。那时节,对于彼此都是全然的信任,同生共死的相伴,只是如今呢?她心知这轻易是不曾变的,只是到底隔了一层了。
她也曾经想过,在这一日到来的时候要做一点什么,所以才会在裴梁身上下了如此多的心力。只是人算究竟不如天算,她不曾想到就连裴梁也在这关键的时候离开。就算他在自己身边,也不是当初自己手里握有的那柄利剑了。
青罗长叹一口气,罢了罢了。或许正是因为有了一个孩子,即将成为母亲,她也不再是当初那个能够杀伐决断的人了。如今她甚至已经不像那一日桃源川眼见他离去的时候那样,心如刀绞,涌动着愤怒,伤心,和恐惧。她的情绪好似真的被这空山无人给冲淡了,如今只剩下淡淡的苦涩,萦绕在眉间心上。她觉得有些累了,心里倦怠又柔软,在这安宁的巢居之中,她好像真的获得了某种麻醉和平静。就这样也好,在这里做一个不问世事的闲人,安安稳稳地,等着那个结局。
松风过处,青罗忽然在那冷冽熟悉的气息中,嗅到了一缕别样的味道,讶道,“哪里来的梅香?”翠墨和润玉一怔,都道,“这一处并不曾听说有梅林,许是王妃久不见梅花,心里想着了罢。”青罗却摇头道,“分明是梅香,再不会错的。”话音刚落,山下小径转出一个人来,手里正捧着好大一枝红梅,遮住了脸面看不清模样,笑语却轻快明晰,“王妃嫂嫂好灵的鼻子。”
那人步履轻快,不一时就走到亭中,将花束移开,一张脸笑吟吟的,正是董润。青罗倒不曾想是他来,真有几分欣喜,“你怎么来了?王爷不在城中,你新晋了九卿之位,倒来山里躲懒拖滑了。”
董润笑道,“王妃嫂嫂先别骂我,先说这花好不好?”
青罗笑道,“自然是好的。这重华寺山中松柏多,梅花却少,我还真有些想着呢。这一枝放在屋子里,被暖气一烘,只怕满屋子都是香的。我很喜欢,可要多谢你。”
董润笑道,“王妃嫂嫂喜欢就好。”脸上俱是欢快神采,“果然不错。”
青罗一怔,转而笑语,“让我猜上一猜,你自然不会是专程来为我送梅花的,若是别的事情来,也没有这样细巧心思,自然是别人的主意。至于谁能有这样的主意,”
青罗望着董润抿嘴一笑,“自然是清玫妹妹了。”见他神情欢喜,忍不住又打趣一句道,“只是方家与董家府邸隔得甚远,这雪天里,清玫妹妹也自然不会有闲暇出门,想必不是门前偶然遇上的。倒不知你这主意,是怎么得来的呢。”
董润先是一怔,倒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反而爽朗笑道,“王妃嫂嫂既然看的清楚,我也不瞒着嫂嫂。自那一日在园子里和清玫姑娘多说了几句话,这些日子倒是多有书信往来。她知我今日要来重华山,便说了一句,山中虽最是养人,却也清寒乏味,若是带一枝娇艳红梅来,王妃嫂嫂自然欢喜。”又道,“清玫姑娘还说,这些日子不得相见甚是想念,却又不敢扰了王妃嫂嫂的清净,否则必会来山中陪伴王妃的。”
青罗一笑,“我不过在这里是个闲人,哪里又怕什么搅扰清净?我倒想着有人和我说说话儿更好呢。只是,想来也不是她想来见我就能来的。”
青罗说着,唇角噙了一丝略带嘲讽的笑容。这神情落在董润眼里,心里也是一跳,却也不好议论什么,只笑道,“来与不来,自然都是为了王妃嫂嫂好,嫂嫂心里也明白。”
青罗淡淡一笑,却也不置可否,只温颜瞧着董润道,“你与清玫妹妹投契,自然是好。等王爷和你兄长回来,便去方家提亲罢。你们兄弟父母不在了,王爷出面,还有长兄,也必然会为你做主的。”
董润疏朗一笑,“王妃姐姐如今要做母亲的人了,果然和以前不一样,和长郡主一样爱做媒呢。我听清玫姑娘说起,长郡主有一日瞧见了我们往来的书信,也是这样说法。只是还不曾到那一步呢,王妃嫂嫂过于操心了。若真是缘分到了,我不待王妃嫂嫂和长郡主说,自然自己就会去的。”
青罗见他如此坦诚,倒有些惊讶,“你和清玫妹妹倒是一样,说话毫无扭捏,这性子我倒是喜欢。长郡主既然如此说,想必也是对你十分满意,和我的心思是一样的。”说着叹了口气道,“若是彼此性子投契,门户又是相当,父母亲人皆没有异议,哪有比这样更好的姻缘呢?切莫犹豫失了机会,倒叫不得这缘分的人瞧着伤心。”说着深深望着董润道,“你心里有数,我也是放心的。”